489 江山如畫(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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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將張家的請罪書擺到明面上之後,朝廷中的反應既在如瑾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結果是沒人反對。

與年前討論立後的時候不同,這一次再沒人幫著張家說話了,而且還出現了不少替如瑾請求長平王早點定位後宮的人,將如瑾一分好處誇到十分,不但列舉去年幾次風波里她的作為,說她是古今難求的賢良輔國之人,還提起她未嫁的時候來,說她在青州時就「賢名遠播」、「彪炳一方」。

長平王捏著最誇大其詞的折子好笑,「原來你還有這么多好處,深閨未嫁之時便如皓月輝照天地了?」

如瑾疑惑地接過長平王遞來的折子。

他在國事上並不回避她,偶爾也會拿奏折之類的給她看,所以如瑾踏踏實實從頭到尾看完,之後也是忍俊不禁,「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女子在閨閣之中遠近聞名,不是沽名釣譽之輩就是有古怪。這些言官的確該整一整了。」

整日見風使舵盯著上頭,尋著機會就要搏一把前程,這種人還做什么言官,哪有真正為國為民的心思。

長平王笑道:「倒也不急於一時,我看這份折子寫得不錯。」

如瑾將折子扔回給他,轉身抱兒子去了。

朝廷上的事她不操心,那是長平王的天地,他暫時留那群諂媚之人定有道理,她現在只一心一意照顧孩子。

最該她操心的正側之位已經定下了,還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孩子們太小,以後日子長著呢,她慢慢將他們養大,逐漸將勢力培植起來,在長平王或者孩子和親人們有需要的時候出手幫一把,便足矣。

不過,關於張六娘,如瑾還是讓吉祥帶著藤蘿等人走了一趟。

張家的請罪書沒有起作用,但張六娘這個人怎么安置,日後該讓覺遠庵怎么管教,或者還要不要繼續讓她留在那里,總要看看她的態度再做打算。

吉祥手臂受的箭傷剛好不久,在家養傷時彭進財待她很好,體貼周到,無微不至。她自小到大都沒被人這樣照顧過,背地里感慨了好久。想起已經過世多日的昔日同伴如意,越發慶幸自己當初跟了如瑾的決定,也更感激如瑾。

所以領命去覺遠庵之前,她事先著人和庵里的姑子仔細打聽了一番,務必要將這趟差事辦好。

不過打聽出的結果卻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張六娘近日根本沒有異常的舉動,除了那次給家里送信,其余時候都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做活,學佛的進展也很快,專心致志,比有些進庵多年的人做得都好。

如果不是跟家里聯系,大家還都以為她從此一心向佛,遠隔紅塵了。

「難道又像以前在府里似的,許久按兵不動,憋著什么壞?」吉祥納罕著,帶著一眾人叩響了覺遠庵的山門。

為了不妨礙庵中的正常修行,待客的女尼將她們引到後頭一處獨門小院,已經名叫「忘緣」的張六娘正在院中候著。

初時她背對著院門,手里拿著一把長長的掃帚,緇衣圓帽,在春天微帶涼意的晨風里掃院子。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卻是春意剛至,牆角兩溜野花開得絢爛,院中的青石磚縫里也有綠油油的雜草冒出來,一切鮮嫩得可愛。

在院中孤零零掃地的女尼就像山水畫里的人一樣。

吉祥最初進院時還看了那背影一眼,生出一種山中修行也不錯的感覺。直到引路的女尼叫了一聲「忘緣」,張六娘停了掃帚回過頭來,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呈現在眾人面前,吉祥才吃了一驚。

她沒想到張六娘瘦成這個樣子。

因為女尼們身上還穿著薄棉衣服,剛才看背影倒還身形正常,及至看到了臉,才發現張六娘幾乎是皮包骨頭的樣貌了。

若不是眉眼還有昔日的模樣,也知道「忘緣」這個名號,她幾乎不敢認。好在長年做大丫鬟練出了沉穩氣度,驚訝只一瞬劃過眼底,她很快恢復正常神情。

後頭跟著的藤蘿等人卻相繼驚呼出聲。

「王妃……不,主子……」藤蘿遲疑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盯著張六娘的臉。

張六娘朝她笑了笑,「我現在叫『忘緣』,也不是你的主子了。」

藤蘿身後的丫鬟婆子和內侍們全都露出驚容,看看昔日的主子,又看看吉祥,猶疑不定,也有些懼怕和忐忑。

張六娘將她們每個人都打量一番,然後轉向吉祥問:「今天來此,是要做什么?」

吉祥也認真打量她。

眼前的張六娘和離開王府時大不一樣,變瘦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神情舉止有了脫胎換骨一般的改變,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吉祥還記得她在王府最後那段時光里的刻薄,狂躁,咄咄逼人的冷笑,以及生人勿近的寒冷。

可現在,她卻看上去很平和,一身朴素的衣服,一把木桿的掃帚,站在雜草斑駁的院落中央,比那個引路的女尼更像出家人。

如果不是之前和家里的聯系,以及那封讓出正室位置的信,就要讓人錯以為她已經是方外之人了。

「忘緣師傅,我這次來,是代主子問問你,像之前給家中送信那種事,以後還會不會有了?」

吉祥開門見山,張六娘笑著說:「既然叫我佛門的名字,怎么又談起俗事?」

吉祥也和她笑,「難不成,還要叫你一聲『王妃』,你才肯與我好好說話么?」

「那倒不必。」聽到「王妃」兩個字,張六娘的眼底閃過一絲悵然,笑容也減淡了幾分,「這個稱呼,從來就不曾屬於過我,在府里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假王妃,到了這里,我又圖這虛名做什么。」

吉祥索性也不跟她糾纏稱呼,徑直問,「那么,送信回家的事,你打算解釋么?」

引路待客的女尼輕輕施禮,轉身離開了院子,並將院門關上,將張六娘和王府的人單獨留在了這里。顯然,覺遠庵並不願意沾染麻煩。

張六娘目送那女尼出去,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也不知是嘲諷別人還是嘲諷自己。

然後她對吉祥說,「我沒什么好解釋的。既然是你來,又將我陪嫁進府的所有人都帶了過來,那么我便知道——這一趟,大概是王府要和我做個了斷了,是么?」

吉祥說:「她們畢竟是你的人,我家主子隨手就能打發了她們,但你既然塵緣難斷,聽聽你的想法也好。」

「我還有什么想法?」張六娘將手中掃帚放在了地上,雙手交疊在腰間,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又恢復了昔日做王妃的樣子,端庄而高貴,「你那主子不是讓我給想法的,是讓她們徹底對我斷了念想,也讓我對她們斷了念想罷了。我就不喜歡她這個做派,什么事都藏著掖著不明說,背地里心思太多。」

吉祥便冷笑:「這話說得奇怪。我們主子可從來沒慫恿底下人往王爺跟前湊,也不會暗地里送什么樟木檀木的箱子。」

張六娘比吉祥更顯嘲諷,「那些過去的事,還提起來做什么。」

關於那些往事,夜深人靜難以入睡的時候,她也曾反復想起。想來想去,最後也只得長嘆一聲,默默無語。

她所有的手段,都是從小耳濡目染,從母親和姑姑等人身上學來的。可是,長平王和她的父親、皇帝姑父全都不一樣。

他好像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樣。

可她卻用了尋常婦人在內宅安身的辦法。

所以注定一敗塗地。

許多念頭,還沒興起就被掐滅了。許多法子,剛起個頭就無疾而終了。她甚至都沒有和對手正面交鋒幾次,仿佛伶人一般,還沒來得及走到台前唱念做打,只在吊嗓子准備呢,就被默默打發了出去。

回想過往,就像一場夢,更像惹旁人莞爾的笑話。

張六娘抬頭看了看春日里淡藍色的天空。山中歲月,這是她後半生的一切。她一點也不想做笑話給人看,給人念叨,給人鄙視。如果紅塵無可留戀,庵堂一方小小的天地,佛經和檀香,倒真得是倚靠和寄托了。

「藤蘿,雲芍……」她一個一個叫出昔日陪嫁的名字。還有一些底下的雜役,她只是看著眼熟,忘記了她們的名字,「你們今天出了王府,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么?」

她問她們,她們卻懦懦不敢接話,大半都用眼角余光去瞟吉祥。

就連昔日近身的藤蘿都不肯走到她跟前來。

張六娘就問她,「你是怕我,還是怕藍氏?藍氏既然留了我的命,又怎會害你,而我也沒心思更沒力氣杖殺你,你怕什么。枉你還跟了我一場。」

藤蘿想起當日無辜被殺的香縷,就更不敢接舊主的話了。

張六娘臉色冷了幾分,「琅環。」她叫藤蘿昔日的名字。

藤蘿卻有點愣,仿佛一時沒適應舊名。

張六娘臉色更難看,「你忘了早前的名字,也忘了我,忘了你自小長大的安國公府。近來在王府好過么,是縮在一角,還是上趕著巴結需要你用名字避諱的藍如瑾?」

藤蘿縮著頭一聲不出,其他奴仆也都垂頭,怕被舊主看到自己身上似的。張六娘盯著她們掃了幾眼,胸中升起的邪火一瞬間突然就熄滅了,感覺有點虛脫似的無力。

「你們知不知道,藍氏將你們送到這里來,就是要我一句話。我讓你們生,你們便可生,讓你們死,最後你們死不了,但也不會好過。這樣,你們還要避著我,不和我說話么?」

沒人搭腔。大家全都死死低著腦袋。

張六娘閉上眼睛,須臾又轉過了身子,用後背對著眾人。

吉祥看見她肩膀在微微發抖。好半天,才聽到她聲音虛淡地說,「你走吧。回去告訴你主子,從此以後世上再沒有王妃張氏,也沒有安國公府的六小姐,只有覺遠庵的女尼忘緣。至於你帶來的這些人,與忘緣無關,請隨意安置。」

直到吉祥帶著人走掉,她也再沒和藤蘿一眾再說一句話。

院門在身後再次關閉,然後又打開,待客的女尼回轉,提醒她若是總站著,今日的活就要做不完了。

張六娘彎下腰,將掃帚重新握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