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2 / 2)

晚庭春 赫連菲菲 3561 字 2022-09-13

太後大抵已經入眠,有半晌沒吭聲了,閉著眼睛歪靠在枕上,縱是保養得宜,還上了妝,也難免露出幾分病氣。

明箏隱約聽說過太後的病情。消渴症,熬人得緊,不容易根除。這是一大難關,她希望太後娘娘能挺過去。畢竟對方明知她帶著目的而來,卻從來沒有奚落為難過她,甚至百般抬舉她,寵信她。

手腕有些酸了,她把美人錘換到左手,左手掛著兩只青玉鐲子,一動就發出碰撞的輕響。她索性把鐲子脫了,用手帕包裹好放在榻角。

大殿正中的門敞開著,輕薄的紗簾不時拂向半空。

陸筠走進來,一個人都沒有碰到。他正思索是不是要提聲招喚個人來問問,忽聞身後傳來頗有節奏的擊掌聲。——是御駕到了。

「皇上駕到——」太監高昂的唱聲打破午後短暫的寧靜。

明箏被嚇了一跳,手中動作止住,下意識站起身來。

太後睜開眼,敬嬤嬤從旁走出來將她扶住,替她理了理裙擺。

太後見明箏不自在,招手命她靠近。

太後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溫和地道:「別怕,萬歲爺為人和善,既遇著了,見個禮吧。」

明箏溫順道:「是。」

海藍色團龍袍角躍入眼簾,明箏隨敬嬤嬤一道跪下去。

「母後,今日覺著可好?」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很和潤,也很年輕,與太後寒暄了幾句後,注意到地上跪著的明箏,「這位是?」

明箏朗聲道:「臣婦的外子,乃是承寧伯府世子梁霄。給皇上請安,萬歲,萬萬歲。」

叩了首,皇帝說請起,約莫是想到梁霄在西營的風流事,皇帝忍不住多瞧了明箏兩眼。

陸筠在旁注意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從頭到腳,將婦人迅速掃了一遍,似乎為明箏美貌所驚,目光在她面上足足停留了一須臾。

陸筠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他捏著拳頭立在一邊,這個場合沒他說話的余地,事關明箏,那也不是他能管到的人。

他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

皇帝似乎注意到他臉色有些發沉,笑道:「修竹,你坐啊。」

修竹是他的字。

筠者,竹也。父母親期盼他做個青竹一般中直的君子,可惜,他也會有齷齪不能對人言的隱秘念想。

一如……

他坐在宮人搬來的綉凳上,對面就是她……她裙擺遮住腳踝,露出半只雪青色綉玉蘭花的錦鞋。

他喉結滾動了下,錯開目光強迫自己不要再去瞧她的方向。

明箏沒比他狀況好多少,她挺直脊背端著身份側耳聽皇帝跟太後話家常,生怕哪句問到她,萬一答不好,輕則惹聖上不悅,重則……也許累及全家。伴君如伴虎,從來不是件容易事。

「好了,母後跟梁少夫人說話,兒子就不多擾了。」皇帝站起身來,明箏和陸筠都跟著站起來。

「等下。」太後想起一事,笑道,「本宮還有兩句話要問問嘉遠侯,借上他片刻,皇上不介意吧?」

皇帝含笑拍了拍陸筠的肩,「對了,母後傳見修竹,想必是有事的,您放心,今兒修竹不當值,您留多久都行。」

皇帝下意識瞥了明箏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唇邊多了一絲玩味的笑。

陸筠心里百般的不舒服,像自己獨有的寶物被人惦念了一般,可偏偏身份所限,他什么都做不了。

眾人恭送皇帝走遠,站起身來,明箏知道是時候告退了。她是外命婦,並非太後親族,又不是近臣家眷,梁霄的面子根本達不到這個程度。長留宮里,難免引人猜測。

「太後娘娘,我……」

「明箏,你也坐,本宮正有件事,愁了些時日了。」

太後說發愁,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明箏作出傾聽的樣子,聽太後道:「年初跟清元寺許過願,要在佛前供一千套手抄的經書。本宮的身體你們也知道,如今越發老眼昏花,是不能夠了。各宮嬪妃跟著焚香茹素,幫忙抄了五百多卷,如今還差四百多……你們都是本宮親近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箏是拒不得的,太後托請,難道能不答應?再說,「親近人」的帽子都扣上了,誰會大逆不道反駁太後?

陸筠下意識就覺得不妥。前番幾回太後邀請明箏入宮都喊他來,一開始他還能自欺欺人說是巧合,如今要他們二人共抄四百多卷經書,那得用時多久,得在一塊兒多少時辰?

他承認,初聽到這個提議,他甚至有幾分天降大運的喜悅。

可轉念一想,她只是和梁霄鬧個別扭,回了娘家後就扎進宮里日日和外男一塊兒,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孤窗冷室,形單影只他早就慣了。再孤絕的日子他都可以忍耐,一輩子不娶妻不納人他也不覺得委屈。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從來沒受任何勉強。

他怎能為了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把她拖進這深淵來,讓她承受萬人的唾棄白眼?

他站起身,有些激動地道:「不可。」

太後含笑瞥他一眼,繼續跟明箏解釋:「朱砂是本宮親手調的,絹帛也是本宮和敬瑤一並裁的,也算是盡了心,你們明家世代書香,便是女子,也都識文斷字,有人把你的字給本宮瞧過,寫的很是不錯。」

太後指了指陸筠:「等你抄好了這二十卷,叫他去取來送到佛前去。」

又抬眼無奈瞪著陸筠道:「又不是叫你抄經,你嚷嚷什么,替本宮跑個腿都不樂意,你是反了?」

陸筠怔住。

他平日里實在太嚴肅,不是面無表情就是板著臉,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人是極有威嚴的,那股子疏冷勁兒,叫人沒得膽寒心怯。

見他被太後堵得說不出話,耳尖泛紅一言不發的坐下去,明箏沒忍住笑了。怕失禮,垂頭抬手撥了下耳環,遮掩了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陸筠把這一幕瞧去。

胸—膛鼓噪起來,砰砰砰,不受控制捶打著胸腔,那顆心跳的太厲害了。

她垂下頭,稍側過臉的動作,現出耳後一片白滑細膩的肌膚,服帖地垂下幾簇細細小小的新生的絨發。優美的脖子像上好的絲緞,白得瑩潤發光。那耳環下頭墜著的水晶珠子,幽幽折射出色彩斑斕的光線,在她細膩的臉龐和頸子上來回搖曳著。

他的指尖在袖中蜷起,緊緊攥成拳。

手背上青筋跳起,若能……若能……

不!

他站起身,一時也不知解釋什么,躬身行了一禮後,無聲無言地去了。

明箏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太後也被唬得不輕,片刻緩過來,太後忍不住斥道:「這個怪脾氣,就是這么樣,才老大沒個媳婦兒呢。」

轉過頭來,對明箏致歉,「明箏你別理他,准是想到了什么公事,加緊去了。除了政務,再沒旁的能勾住他魂兒了。」意有所指地道,「你說這樣的男人,他能喜歡什么樣的人兒?」

不等明箏答,太後就搖頭嘆了口氣,「怕只怕沒有閨女能瞎眼瞧上他。」

明箏寬慰她道:「太後娘娘多慮了,侯爺英明神武,又玉樹臨風,為人正派,豈會難覓佳侶?想來緣分還未到,太後娘娘且耐心再等一等吧。」

太後點點頭,「你說的是。本宮這個外孫,沒別的好,只一條,為人實誠,沒那些個花花腸子。他要是認定了誰,那鐵定是實心實意地對人家,半點都不會摻假。將來能當他媳婦兒的人,也算是福澤深厚。明夫人你說是不是?」

許是太後的目光太殷切,明箏覺得心頭被什么壓住,沉甸甸的。

在宮里領了任務,傍晚之前從貞順門離開。明箏拋開腦海中那些嘈雜的念頭,思量著回去後就焚香沐浴,開始齋戒茹素,暫時不再出門,專心完成太後的囑托。正思量著,就見前頭小轎里頭扶下來個姑娘,梁芷薇小跑過來,紅著眼睛一把擁住她,「二嫂,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深夜的虢國公府後園,郭遜已經筋疲力盡,他滿頭滿臉都是汗,半蹲著大口大口地喘著,「侯爺、饒、饒命啊,屬下自問沒做錯什么,侯爺怎么、生這么大的氣啊?」

陸筠松開頸下的扣子,面無表情地道:「再來。」

郭遜擺手,「不行了,侯爺,屬下真不行了,再練下去,屬下這條小命就交代了。您看看,能不能找個旁人,再不濟……您拉個丫頭發—泄發—泄……總不能,哎喲!」

飛來一只劍鞘,多虧郭遜行動快,沒被那劍鞘戳爛了嘴巴。

他笑嘻嘻雙手捧著劍鞘給陸筠送回去,「侯爺,您饒了小的吧,家里明兒還預備了相看,要去相媳婦兒呢,萬一頂著一臉傷,或是熬得黑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屬下的婚事全指望這一遭了。」

陸筠收劍入鞘,頭也不抬地道:「滾。」

郭遜如蒙大赦,飛快溜出了院子。

陸筠立在樹前,揮出手,狠狠擊打了幾下那粗實的樹干。

指節分明的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疼痛叫他覺得心里好受多了。

從宮里回來後,他就一直在避免去想今日的事。

那個影子,那一低頭,那一個輕笑……要了命了。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眼望帳頂,徹夜難眠,想得自己快要發狂。

他當真是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