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2 / 2)

晚庭春 赫連菲菲 3135 字 2022-09-13

梁霄半晌沒能緩過來,明箏這話說得極重,明顯瞧出了梁芷薇跟他之間那點小伎倆,不僅瞧不起得很,連話也說得不留一絲余地。她到底是想干什么?鬧脾氣也要有個限度,欺他好性兒,以為一輩子能用那點錯處拿捏他?她簡直是不可理喻!

梁芷薇手掌膝蓋上都是傷,跳車時本是想嚇嚇明箏罷了,哪想到車剎得急,她一時沒抓住,把她整個人甩了下去。今兒真是丟死人了,好巧不巧還被嘉遠侯的副帥瞧個正著,她又是委屈又是懊惱,步下轎子跺腳怒道:「我再也不管哥哥嫂子的事了!」

門內,梁老太太命人打聽著動向,見梁霄兄妹垂頭喪氣地回來,忙去上院報信。梁老太太氣得砸了兩只茶盞,「給臉不要臉的東西,明兒我親自去,我倒要瞧瞧,她明氏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府門前,明箏下了馬車,門前早候著幾個婆子,見到她,急忙忙湊過來報信,「三姑奶奶,老爺回來了,著您去呢。」

這是明箏回母家後,父親明思海頭一回見她。

聞言,明箏定了定心神,重抿鬢發,徑自朝上房而去。

「爹,您找我?」

書房門前傳來女兒清潤的嗓音,冷靜干脆,不帶半點拖泥帶水的尾音。明思海淺蹙眉頭,覺著這把嗓音聽來有些陌生,像某個從來不識之人。年幼時的嬌憨天真當真一絲都沒有剩余。

他頓了頓道:「進來。」

推開的門猶有萬斤般重,明箏知道,今日就會知道自己的前路,應當何去何從。

身上朝服尚未換下,不知是否今夜外頭天氣有點冷,她周身帶著幾許幽涼,動作規范地蹲身行禮。

若用一把尺子去量,低頭的角度,彎膝的弧度,大抵都跟書卷上教誨的一模一樣的吧?

明思海教導兒女自來嚴格,明家每一個男女,從來不可行差踏錯,否則便是有辱門楣,給這書香世家的百年清名抹了黑。

無疑,明箏在婆家不能見容,在明思海瞧來,是件大逆不道的錯事。

「坐。」他開口。

明箏在他面前的鋪墊上跪坐下去,順手提起茶壺替他續了杯君山銀針。

在他思量如何開場的時候,她開門見山地傾吐了意願。

「爹,我與梁霄沒法走下去了。我想還家。」

她聲音很輕,雖是祈求,也並未顯現出女兒家該有的嬌氣。

好像冷靜的在說起別人的事。

她的表情從容平靜,這么大的一件事,被她訴說得像是討要一件不值錢的東西一般簡單。

他持杯的手頓了頓,抬起頭來,探究地打量她的五官。

出嫁八年,她從那個無憂無慮的閨中少女,長成了今天這樣氣度難掩風華畢露的宗婦。沉穩,大氣,也威嚴。

「怎么就過不下去了?」半晌,他才收回視線開了口,「千百年來,誰不是在婚姻里一邊包容體諒,一邊委屈求全過完一生?哪個人生沒有痛楚,沒有波折?遇事便欲逃避,輕易便言生離,我是這樣教導你的么?女書中是這樣寫的嗎?」

「父親。」她抬起頭,平視父親的眼睛,「您要我體貼丈夫,孝順公婆,友愛叔伯妯娌,明箏自問做到了。可有些事,不是明箏一個人做到便夠了。我是明家女,身上烙著明家的印記,我要尊嚴體面,要像個堂堂正正的人一樣,不彎腰不屈從的活著。如果一定要打斷我的脊梁,拆分我的骨頭,將我重塑成一個軟綿綿站立不起,需要依附男人,依附旁人而活著的人……父親,難道我也該遵從嗎?」

淚水從眼角滑落,她本不想哭泣,父親最厭惡人哭,可在親近的人面前,原來眼淚是止不住的。她所有的偽裝功虧一簣,所有的堅強不復存在,她從來沒有試過放肆的大哭一場,即便再孤獨再無助,她也挺直腰背堅強的面對著。這一刻,軟弱戰勝堅強,她不能自已地在父親面前掉了眼淚。

她抬手擦去不爭氣的淚珠,揚著頭不許淚水再次滑落,她硬起聲音繼續說道:「一段一眼望到頭的人生,一個一眼看穿永遠不會改變的人,父親您教我,要怎么耳聾眼瞎的去蒙混一輩子?我無法欺騙自己,更無法欺騙您,如果您定要我忍,以我一貫的性情,我大抵也是可以忍耐的,可天長日久過下去,我注定再也不是我自己,我會迷失原本的樣貌,逐漸被改造成一個傀儡。一個父親欣慰看到,乖巧可人的傀儡。一個梁家喜聞樂見,無怨無悔當牛做馬的傀儡。我只是再也不可能是明箏,是您曾捧在手心里呵護大的那個閨女,父親……如果那是您希望的……」

「阿箏。」他喚住她,打斷她稍嫌激動的話音,「爹爹從來沒說,要你磨平自己的性情,去取悅所有人。」

明箏定定的望著他,眼淚止不住了,一串串地往下流落。

明思海手掌覆在杯沿,望著掌心空隙處打著旋的水面,他長長嘆了聲,說:「阿箏,婚姻不是兒戲,這樁難處過不去,輕易放了手,更難的日子其實在後頭。屆時你將面對的是怎樣的流言蜚語,我希望,你有所考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想一想,你去吧。」

明箏攥住袖子,仰起臉喚他,「父親,我……」

明思海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去吧。」

明箏眼底有掙扎,有困惑,也有不甘,可萬般情緒,在長久的對坐中一一隕滅下去,最終化成一團看不真切的氤氳。

她沒有堅持說下去,也沒有再繼續去問。

不論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這樁姻緣,都注定走向覆滅。她堅定自己的選擇,永遠都不會後悔。

次日,梁老太太上了門,在明家上院面見了明太太。

明太太滿面寒霜,不假辭色,二人不歡而散,其後數日,明箏忙於齋戒抄經,直到初十。

初十這日,梁芷薇翹首盼望的宴會正日,梁家主母明箏沒有出席。

此時的明箏乘車入宮,親自捧著二十卷佛經送至慈寧宮。

太後卻沒有見她。

沉重的殿門內,她聽見敬嬤嬤壓低的抽泣聲。

她站在院中那株香樟樹下,感受到內里壓抑的悲戚。

門被推開,陸筠垂首從內走出來。

他挺直的肩背透出幾絲疲憊,微抬眼,視線落在她玉白的手掌上,厚厚一摞經書,她抄足數日才完工……

「侯爺,娘娘的鳳體……」她開口關懷,聲音里有他沒聽過的溫存。

他抬眼望著她,輕輕牽了牽嘴角,「我、本侯命人送您上山,勞您走一趟,將這些經書親奉到佛前。」經書是她所抄,自然由她相送最顯虔誠。旁人沒有齋戒沐浴,到底唐突了佛祖。

明箏聽他如是說,便知此時他走不開。也許太後娘娘的情況十分危急。

她驀然怔住,心里泛起絲絲縷縷的酸楚。

他勉強笑笑,反過來寬慰她,「不必擔心,娘娘吉人天相。」

「對,娘娘吉人天相,定會無礙的。」

陸筠聽見這句,忽覺悲從中來。

外祖母最牽掛的是什么,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卻永遠無法滿足她的心願。

他愛上了一個不可能的人。

即便此刻與她面對面如此近距離的站著。

即便她美好的倩影便在此時完完整整地投映在他瞳仁中。

他不敢伸手去觸碰,甚至連句多余的話都不能說。

他深切又痛楚的戀慕,何日才會終結。

放下了,才能開始新的生活啊。

放下了,才能滿足外祖母的心願。

他多么不孝啊。

「侯爺放心,我會在佛前為娘娘祝禱。」她溫聲說,「神佛有靈,必會護佑娘娘千秋萬歲,永世吉祥。」

千秋萬歲,永世吉祥。分明都是凡胎,卻抱有這樣無法企及的奢想。明知是徒勞無功的寬慰,可聽在陸筠耳中,狂躁的心緒,似乎被這把聲音,這份柔情所撫平。

他攤開掌心,緩聲說道:「明夫人,本侯……送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