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想對你好(2 / 2)

等他喘著粗氣艱力地走到門口,才聽到身後有一道氣極敗壞的聲音大吼道:「才不奇怪!因為老娘我看中你了!難道不行嗎?!我對你一見鍾情了行不行,想對你好,想讓你嫁給我,行不行?!」

夏合歡全身一僵。

良久,他轉過頭,縱橫交錯爬滿了疤痕的臉,嘴角勾出一絲嘲諷厭世的笑容,但眼底卻譏冷一片:「喜歡我?喜歡我這個既毀了容,又成了廢人的男人?」

靳長恭站了起身,與他平視,她挑了挑眉,傲氣拽霸狂狷宣布道:「的確,你毀了容,長得丑,現在武功又廢了。但我,偏偏就愛你這種男人!你長得丑的話,將來就不會到處去招風引蝶,讓我替你的風流債買單,你沒有武功,就可以任我揉圓搓扁,我就喜歡這種相公,歪鍋配個翹鍋蓋,你就適合我!因為我已經夠強了,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了,你只需要好好地活著,活在我的世界內,令我感受滿足與溫暖,就行了。」

夏合歡怔怔地看著她,似不可思議,又似在研究她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但那一雙晨露般的清亮黑眸透露的卻是十分認真與絕對,令人莫名地信服。

但靳長恭卻被他那莫名的眼神看得有些忐忑,她這番話會不會太狂妄?萬一夏合歡覺得傷了他自尊,又跑出去折騰,怎么辦?

果然改婉轉一些的,對吧?

靳長恭忍住撫額長嘆地呻吟一聲。

「我是男人,不會嫁人的。」半晌,夏合歡才慢悠悠地道出一句。

靳長恭聽不懂他什么意思,但看他不再執意要離開,暗松了一口氣:「你不嫁,那換我娶你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這難道不是一樣意思嗎?

「——阿歡。」他撇開眼睛,氣息已逐漸平穩下來了。

靳長恭踏前一步,正好站在一縷陽光下,那璀璨光芒落入她眼底,似絢麗了一片枯枯萎,她鄭重道:「阿歡,我會對你負責的,此生不離不棄。」

那擲地有聲,信誓旦旦的話,令夏合歡身軀劇烈地一震,睫毛不住顫抖,如雨打琵琶。

靳長恭最後一句並沒有說謊,他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她雖然不敢大口氣地包攬下今生的全部生活,但至少她能夠幫助他的地方,絕不吝嗇。

這是,她默默地跟著他這幾日,腦中考慮得最多的一件事情。

聽夏合歡報出一個化名,便突然昏倒了,靳長恭一驚,立即沖上去接住他。

「夏,阿歡?」

夏合歡卻沒有昏過去,只是全身無力地垂著卷翹的睫毛,平淡地抬起看了她一眼。

「頭很昏。」

靳長恭聞言,立即將他公主抱了起來,再輕巧地放在之前睡著的稻草鋪上,想著他昏睡了兩日,肯定又渴又餓,便再替他倒了一碗鍋里溫著的肉麋湯。

看靳長恭那利索熟練照顧他的動作,夏合歡那一直死寂的瞳仁漸漸泛起漣漪,他發現他根本收不回凝視著她的目光。

他醒來的時候就發現了,他一身清爽,身體淤積的舊傷也好了許多,不,是更早就發現了,這段黑暗的日子內,一直是她在他身邊照顧著他,無微不至,無怨無尤。

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她這樣,陪著他的任性,由著他瘋狂地發泄,然後,等著他回頭,一直默默地守護著他,照料著他,關懷著他。

他一直知道,真的知道——

心中酸澀得揪痛,他不想變成這樣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心底就好像破了一個洞,洞內住著一只猙獰凶殘的魔鬼,他叫囂著破壞,想破體而出。他唯有想讓自己的身體達到極限,變得很累很累,這樣腦子才能有片刻的空白,他才能遺忘破洞中的所有憎恨,厭惡與瘋狂。

故意折騰著自己,可是,當他重新醒來,才發現他這么做,也並不能令他好過一點點。

【我看中你了!】

耳畔那如同宣誓般甜如蜜糖的話是誰在跟他說呢,此刻,他眼睛里只剩那一雙占具他全部精神的熠熠星眸。

【我對你一見鍾情,行不行?】

一見鍾情?根據書面的解釋,那是喜歡他的意思嗎?

【想對你好——】

因為想要對他好?所以這一段灰暗的時間,才會對他溫柔至此嗎?

【我會對你負責,此生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他想她做到了,在他變成行屍走肉的這段時間,不一廂情願地阻止他,不會用著溫柔卻不痛不癢的話來勸慰,而是選擇最令他感覺到安全,最輕松的方式,陪著他,關心著他,不言不語,卻在暗中替他收拾一切殘局。

他曾想過,若這世界真有這么一個人,真有這么一個人的話,他……

靳長恭將夏合歡攙扶著半坐起來,靠在她肩窩處,端著一個木碗喂著他小口地喝著。

感覺肚子差不多飽了,他眨了眨睫,扯了扯她的衣袖:「夠了,帶我出去——」

靳長恭看著他,蹙眉:「外面很冷。」

「我想出去,在這種四面是牆的房子內,會令我感覺到窒息。」他看著她,平靜地表達他的想法。

靳長恭一愣,頷首:「嗯。」

將熊皮裘抱緊他,靳長恭攙著他出去了,果然外面一片寒冷,雪氣涼意沁鼻,一片晶瑩如玉的世界,空闊、遼遠。

「我睡著的時候一直在做夢。」夏合歡感寒意一撲面,半闔雙眸。

靳長恭從善如流地問道:「是什么夢?」

夏合歡偏了偏頭,看著她,微微勾唇,翹起的嘴角綻出一朵妖冶的冰冷蓮花:「我夢到我被關進一間很黑,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子里——」

「房子里面,什么都沒有,沒有家具,沒有植物,沒有陽光,空盪盪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常常自己跟自己說話,我幻想著我的聲音是另一個人,我怕,我怕總有一天,我會忘記了怎么說話,我怕,我一個再繼續活下去,會崩潰掉——」

「我不知道究竟被關在黑暗中中多久,突然有一道強烈的光線射了進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太期待會令人感覺到快要休克——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那一道光後,便是徹底的噩夢。再後來,我寧願那個時候,沒有期待過那道光,沒有看見進來的那個人,這樣,這樣我就算瘋了,也只是瘋了,而不是活得痛不欲生!」

「進來的人是誰?」靳長恭替他攏了攏衣服,隱約猜到了他所說的人是誰了。

「伴隨著那道刺目而溫暖的光進來了一個人,他帶著我熟悉而依戀的溫和笑容,穿著那件藏青色長襟衣衫,孔雀藍裸銀褙子,他用著一貫寵膩而溫柔聲音喚我——歡兒。」

來人,正是夏長生的父親——夏樟!

「我迷茫地抬起頭,那個時候我被強烈求生的**,與渴望自由的激烈沖昏了頭,我對著他大叫——皇兄,皇兄救我,救我!他緩步輕輕地走上來,依舊用那一雙寬厚的常撫摸著我的腦袋,就跟每次我闖禍害怕著他安撫我一樣,他說,歡兒,別害怕,沒事的,很快我就能救你出去的。他不停地哄著我,勸著我,說著一些令我分不清是真是假的話,我腦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起什么,腦中只有皇兄一定會救我這一個信念。」

「我是那么地相信他,甚至比最疼我的母後,最慈厲的父皇更相任他。但他卻在哄著我將傳國玉璽與夏國兵符,還有父皇臨宗寫的遺照,甚至交孤的大臣全部說出來後,一切就變了,全部都變了……」眼中的霧靄越來越濃,夏合歡的每一句話,都像踩在刀刃上,被割得鮮血淋漓,卻依舊麻木地走著。

【「夏合歡啊,夏合歡,你知道皇兄有多討厭你嗎?」夏樟那一張溫厚的面容扭曲丑陋著,他使勁地捏著夏合歡那嬌小的下頜,看著那張變型的小臉上,震驚得淚眼汪汪的眼睛,眼底一陣快意地報復。

「皇,皇兄?!你,你在說什么?」夏合歡眼含淚水,一張臉哭得稀里嘩啦,抽哽著結結嗑嗑道。

夏樟將那雙陰毒的眼睛湊近他,不准他害怕地縮瑟,笑道:「說什么?很快你就能明白,我在說什么了?」】

夏合歡:「那個時候,我依舊很天真地認為一切只是一個玩笑,我根本不相信我尊敬仰慕的皇兄竟然會對我說出那種話,直到他將我的母後……我的母後帶到我被關押的那間黑暗的房子里來……」

「我不敢相信,他竟將母後當著我的面強々奸了,當時母後那凄厲的痛喊,絕望地羞恥的聲音,她通紅著一雙眼睛,拼命地叫我撫住耳朵,閉上眼睛,不要看,不要看!眼前的一切令我頭痛欲裂,我瘋狂掙扎著手腳的鎖鏈,我想救母後,更想看清楚,看清楚眼前這個跟魔鬼一樣的男人,究竟是不是那疼了我十幾年,曾經為救我而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皇兄!」

他激烈地喘息著,靳長恭更加用力地抱著他,用自身的溫暖喚醒沉浸在黑暗無可自拔的他。

許久,夏合歡將尖細的下頜靠在靳長恭肩上,再繼續地述說著。

「繼母後之後,便是病危在床上的父皇,一直侍候我的姑姑,太監,親近的一些兄弟姐妹,任何我身邊的一個親近之人,他通通都拉到我面前,一遍又遍地折磨著——」

夏合歡再度激動顫斗,靳長恭用力抱緊他,再暗中輸送內力替他穩住心神,別傷了自己。

「就這樣,就這樣的日子,我被他關了二年,他以為我終於瘋了,沒錯,我的確因為他而瘋了,但即便是瘋了,那股毀天滅地的恨意,仍舊折磨得我不得安生!」

「在他登基的第二年,或許是他覺得光折磨我的心靈不夠,他想要讓我永遠地記住一種感覺——痛,於是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從各地搜羅出一種稀奇的刀劍,他在我身上試刀,起先是身體,接著就是臉。而他好像特別地喜歡我這張臉,最終舍棄了其它部分,只是不斷地用刀割,最後傷上加傷,直到整張臉毀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他帶著他一個最疼愛的兒子來看我,意外地,我看到我的那個同胞妹妹,我一直以為她早就被他殺了,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折磨她,還好好地對待她。後來我才知道,這又是他玩的一種手段。他誘哄著我妹妹,讓她拿著刀來刺我,他跟她說,是我害死了她的哥哥,當時妹妹還小,根本不認得這個滿臉是血,骯臟污穢的人就是她的哥哥,她雖然很怕我,但是她為了她的哥哥,還是很勇敢地舉著刀刺入我心口,大叫著去死吧!當時,莫名地有一種痛苦的東西升華了,接著我笑了,就像終於掙脫一切束縛,由人墮入魔道地笑了——」

靳長恭安靜地聽完,伸出手掌捧起他的臉,他的臉冰冷而粗糙,而她的手心溫暖而滑膩。

「他為什么要這么對你?」

「因為父皇想讓我當皇帝,因為嫉妒,因為恨,因為是我害他失去了一只手臂,因為他厭惡我卻必須耐著恨意陪我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戲碼,因為太多原因了,我也已經懶得去追究了……」

「那現在你醒了嗎?」靳長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

「我無法破除被背叛的詛咒——」夏合歡有些茫然地看著天空,那里,有著跟記憶中一樣的黑暗陰霾:「所以,我只有帶著噩夢,一起回來了,帶著整個懦弱,無知,滿身刺的自己,一起回來了。」

「阿歡,痛苦,不安,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會有相對的感情出現,這世界沒有活得純白無暇的人,也沒有人會完全墮落得黑暗不見光的地步,既然不能白,又不願黑得絕望,那就灰吧,就在灰色地帶恣意地活著。」

靳長恭對著他,嚴肅而認真地說道。

看著一臉正色的靳長恭,夏合歡靜靜地與她對視稍許,那眼底的譏誚與黯然才消散許多,他握住她捧著他臉的雙手,緩緩闔上眼睛,嘆息道:「如果這世界對於我來說,不再是無盡的地獄,那也是因為——有你在我身旁……」

他話語略頓了一下,將她抱入懷中,兩具身子緊緊地相貼著,似要將她整個人似要擠進自己的身體內,他唇齒間那淡淡清逸的薄荷氣息噴灑在她耳畔,呢喃道。

「……阿恭。」

靳長恭眼瞳一滯,整個人僵硬地任著他抱著,揉著。待確定他喊的是「阿恭」後,才明白——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還真是狡猾的夏合歡啊……

但亦是令人——心疼的「阿歡」。

靳長恭放松了身體:「下次別這樣了……」

「嗯,下次認出你……」

「不是這個。」靳長恭打斷他的話。

夏合歡以為她是生氣他認出她,卻故意瞞著她這件事情,但聽來並不是這么回事。

「下次即使你有恨,有怒,都不要再隨便傷害自己的身體了,有仇就報仇,有恨就報恨,只有拿自己身體出氣這條路,才是最蠢,最笨的方法。」靳長恭蹙眉,一字一句道。

------題外話------

交待了一下夏合歡的過去,兩人終於算是和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