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2)

嬌寵記 九月輕歌 4778 字 2022-11-07

筆趣閣 www.18xxs.com,最快更新嬌寵記最新章節!

55

到達醉仙居後方,穿過一條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進小院兒。

章洛揚和沈雲蕎先在外院的小花廳落座,都有點兒忐忑,相對無言。

阿行去了內院,好一陣子才返回來,對章洛揚頷首一笑,「跟我來。沈大小姐先在這里坐坐。」

「嗯,是該如此。」沈雲蕎輕聲應道。

章洛揚隨阿行去了內院,途中發現幾個與阿行衣飾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帶來預防不測的。

阿行引著她到了東廂房外,指一指室內,「進去等等,姜老板今日有點兒不舒坦,我過來之後才服葯梳洗。」

「麻煩你了。」章洛揚如何感覺不出他是在有意為母親解釋。

阿行給了她一個罕見的溫和的笑容,「別擔心。我們就在外邊。」

「我知道,謝謝你。」章洛揚由衷道謝,款步進門。

東廂房堂屋內一張桌案,左右兩把椅子,下手各設一張矮幾、兩把椅子。矮幾上擺著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織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香花,香氣清甜。

有小丫鬟進來,奉上熱茶,並請章洛揚到里間坐。

章洛揚笑著搖頭,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門口。

陽光透過門簾縫隙,在地上灑下光影。

時節所致的緣故吧,讓人感覺不到暖意。

她將茶杯握在手里,給自己一點溫暖。

似曾相識的情形,讓她險些生出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無數次,她這樣坐在室內,看著門口,盼著下一刻母親撩簾而入,與她團聚。

她與母親之間的交集,並非全無記憶,只是不曾對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來不應該有的記憶——

母親離別那個春日清晨,應是不想讓她知情。不知怎么回事,她早早醒來,吵著讓奶娘給自己穿好衣服,抱著母親親手給她縫制的布偶,小跑著去了母親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險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時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訴她,母親走了,剛走。

她立刻哭起來,跑出院門,遙遙看到母親和幾名丫鬟婆子漸行漸遠,拖著哭腔喊娘親。

母親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躊躇片刻,還是決然轉身去往二門。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掙脫了娘娘,朝著母親跑去。人小腿短,和母親的距離是那么遠,焦慮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卻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蓋特別疼——好疼啊,現在都還記得。

母親要走了,給她做的布偶還在眼前。

她氣喘吁吁的,哭不出聲了,狼狽地爬起來,也沒了力氣,只是摟著布偶,絞著雙手,無助地看著再次止步回眸的母親。

母親終是疾步趕到了她身邊,蹲下來,跟她說著什么。

可以確定的是,母親沒哭。至於說的什么,甚至於母親的樣子,她不復記憶,只記得心里高興得不得了,以為母親不會走了,或者會帶她一起走。

可結果不是。

母親再次轉身走遠。

那時候,順昌伯出現在她身邊,把她抱起來,柔聲哄著她。

她拼命地張著手要去追母親,要他抱自己去把母親追回來。

順昌伯抱著她回了房。

這記憶中,順昌伯和母親的樣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記得那個掉落在的臟兮兮的布偶。

母親走後,她特別珍愛那個布偶——必是這樣的,否則也不會到記事後還完好無損地保存著,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會抱著布偶哭。

到底,她沒能留住那個布偶。

從四五歲就開始習字讀書了,一次順昌伯到了她房里,看她的功課,很不滿意。

她都准備要睡了,聽著他訓斥,心里很委屈,也如實說了:教書先生不喜歡她,沒耐心教她。

順昌伯卻因此愈發惱火,言辭愈發重了。

她不敢再說什么,只是抱著布偶哭。

順昌伯發了火,劈手奪過布偶,讓丫鬟去燒了。

她自是不肯依,拼命去跟丫鬟搶布偶,第一次對順昌伯說那是我的,你不能燒掉。

很可笑,卻是事實,長這么大,在所有記憶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試圖跟順昌伯抗爭。

可又有什么用?

順昌伯真的發了脾氣,讓丫鬟當著她的面兒把布偶燒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賞了十板子。

順昌伯明確地告訴她:他決不允許她還留著母親的任何一個物件兒,一旦發現,房里的下人們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發完脾氣,甩手走人了。

她哭著去看傷得不輕的奶娘。

奶娘把她摟在懷里。

她哭,奶娘也哭。

那時總是哭。

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眼淚。

經過了那件事之後,她不再對奶娘撒嬌,連交談都避免,也不肯親近任何一個房里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對哪個下人好並非好事——對奶娘很是依賴過的,奶娘又因為自己得了什么好?

也很少再哭了。

會為奶娘或雲蕎哭,但不肯再為自己落一滴淚——誰稀罕?

她在這塵世,最先學會的事情是離別。

很久不知愛恨怨懟為何物,沒人教過她。她也只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沒有雲蕎……

不知自己會淪落到何等境地。

雲蕎實心實意關心她,並且不怕順昌伯,若兩者缺一,她不敢回饋這份友情。

便是與雲蕎這般親近,這些也從沒說過。

說來毫無意義,不如無聲寂滅在自己心頭,湮沒在那段洪荒歲月間。

**

聽得腳步聲,章洛揚斂起思緒,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有仆人掀了簾子,外面明晃晃的陽光不受阻礙地入室。

身著淺藍上衫、玄色綜裙的纖弱女子邁步進門。

腳步聲很輕微,卻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揚心頭。

仆人退下去,簾子也隨之落下。

章洛揚微眯了眸子,想盡快看清女子的樣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面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唇瓣的弧度,都與她酷似。

是她的母親。

可也只是五官酷似,她沒能傳承母親的氣質。

母親氣質如青竹,神色從容,眼神透著堅毅。

姜氏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兒。女兒一雙眸子如寒星,那么明亮,但是透著一股子清冷,無一絲欣喜。

「洛揚?」姜氏遲疑地伸出手去,想撫一撫女兒的面頰,到中途卻頹然收回。

章洛揚抿了抿唇,取出了那個小小的銀盒,「奶娘交給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聲問道:「您——可曾是燕京順昌伯的夫人?」

「是。」姜氏語聲哽了哽,「你是洛揚,對么?」

「對。」片刻的無所適從之後,章洛揚後退一步,屈膝行禮,「我來這里找您。」遲疑片刻,又補充一句,「要問您一些事。」

「……」姜氏鼻子一酸,險些落淚。但她克制住了,竭力抿出笑容,「坐下說話。」

「是。」章洛揚乖順地應聲,回身落座。

姜氏遲疑片刻,在女兒對面落座,先端起茶杯,喝茶定了定神,視線一直不離女兒面容。

似是過盡千帆後,又似彈指間,女兒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一年哭著追在她身後的女兒,已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

離別那日,女兒跑著追在她身後,用甜美的童音喊著:「娘親不走,娘親……我也去。」跑得那么急,似是知道她一走便是漫漫歲月不得相見。中途摔倒了,自己爬了起來,喘著氣,絞著一雙小手,淚眼模糊地看著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了回去,看到女兒的手擦破了皮,緊緊地抱著她閑來做的一個布偶。

最難過,是疼到有苦不能說,失去了落淚的能力。

再難過,還是要狠心割舍生命中的瑰寶,狠心轉身。

女兒的哭聲,在心頭回響了這么多年,沒有一日能夠忘記。

如何能忘記。

骨肉分離,是她對自己對女兒做過的最殘忍的事。

姜氏硬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她有什么資格在女兒面前落淚?說是因為虧欠、內疚、思念,女兒憑什么相信?再怎樣,也不能一相見就讓女兒愈發反感自己。

見母親還算平靜,章洛揚心里踏實了一點兒。說心里話,她還真怕見面後母親就落淚——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也做不到陪著一起哭。她喝了一口茶,輕聲道:「我這些年都想知道,您當年為何離開燕京。」

「是,要從頭說起,否則,我沒資格詢你現在過得怎樣。」姜氏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時,眉心微微跳動。那是一段太痛苦的經歷,以至於至今想起都不復平靜。

**

姜家在風溪,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卻是最受人尊敬的書香門第。若要再加上一個引人注意的原因,便是姜家世代出美人,近二三百年來尤其如此,不乏嫁到付家或謝家這兩個大家族的。

到了姜氏這一代,姜家人丁寥落,她早早的失去親人,獨自謀生。

蔣寧與其說是姜氏的遠親表妹,不如說是自幼情同手足的姐妹,姜氏日子艱辛的光景,她鼎力相助,她的兄嫂也因此對姜氏屢施援手。

姜氏十多歲的時候,付家老爺付程鵬已然娶妻,且生下了長女付珃,謝家兩個兒子也已娶妻。

不少人嘆惋過,說真是人世無常,大家族又怎樣?還不是看著姜家只剩了一個孤女,不肯聯姻。

——兩家的長輩的確就是這樣,可付程鵬並非如此。

他起初認定與付家不可能再續聯姻佳話,是知道自己比姜氏年長十多歲,沒可能等一個女孩十多年再成親。可命運的軌跡還是將他們聯系到了一處。

他娶妻生子之後,與姜氏在街頭不期而遇,就此生情。那一年,姜氏十四歲。

付程鵬著了魔一般,要將她收攏到身邊,提出要她先到付家,過幾年抬為平妻。

幾個月間,發生不少波折,結果始終如一:姜氏抵死不從。

付程鵬索性轉頭刁難蔣寧的兄嫂。

蔣家雖然門第尋常,卻自有傲骨,非但沒因此遷怒兩個女孩,反而拿出了那張地形圖,讓她們試試能不能就此逃離風溪。原本在風溪也是人之常情,女孩子都不在此地了,任誰也不會再窮追不舍地刁難她的親人。

就這樣,姜氏和蔣寧離開了風溪,到了大周境內。

吃過一些苦頭,例如銀錢不夠,例如沒有通關文書等等,太多不便。

她們身在窘境,做過劫富濟貧的事,也算計過惡人謀得錢財,請人為自己假造了通關文書等等。

出身孤苦,卻都是在經商方面天賦異稟,由此,兩年光景內,兩人手里便已有了不少產業。

在這之後,順昌伯章遠東出現在姜氏生涯之中。

相識幾個月後,姜氏隨順昌伯回京,蔣寧隨行,只是要去京城開開眼界,看看能否開辟出一條財路。

姜氏將近十八歲那年,嫁入順昌伯府,次年生下章洛揚。

在這期間,姜氏與蔣寧的生意愈發順風順水,名下的銀號做得尤其好,獲利頗豐。

「後來——」姜氏語氣艱澀地往下述說,「我發現自己遇人不淑,回到大宅門的章遠東,逐步免得面目模糊,甚至到了我看著他都覺得陌生的地步,日子想要維持下去,於我而言,唯有痛苦。」

章洛揚聽了心生惻然。順昌伯的面目有多可憎,她也算是清楚了。

「可是,我還有你。」姜氏凝著女兒,逸出慈愛的笑容,「洛揚,我還有你。那時我不論過得怎樣不易,看到你就會釋懷一切。那都是我選的,還得了你,自認沒有抱怨的理由,我知足。」

那么,到底是為了怎樣的理由,才選擇放棄的?章洛揚看著母親。

「讓我狠心與你別離的原由,是蔣寧。你小時候是喚她姨母的,我此生最好的姐妹。」姜氏垂了眼瞼,沉默片刻,才能繼續道,「我跟章遠東實在過不下去了,她的父母待我算不得親熱,但是並沒刁難過我,我對兩位老人家一直心存感激。受不得的是章遠東的優柔寡斷、裝腔作勢等等劣性——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是否父女情深,但在我這里,這是心里話,你不愛聽的話,我只能跟你說聲對不起,但是不會改。真的受不了了,我要他休妻。到最終他還算是有點兒良心,說和離便是。就在和離的當口——我與蔣寧跟章家討價還價竭力要帶你離開章府的時候,蔣寧那邊出了事。」

章洛揚咬住了唇,緊張地問道:「是什么事呢?」她預感很糟糕。

姜氏想去端茶,手卻不聽使喚,只好放棄,「付程鵬到底還是不肯放過我,甚至於,在我和蔣寧離開風溪的時候,便讓人一路尾隨。我們那時並不知人心險惡至此,平時不是很警覺,被人尾隨也不知情。有一年左右,他的人把我們跟丟了——就是我嫁入章府前後的事。後來,他得到消息,卻沒對我下手,而是命人告訴蔣寧,讓她當即返往風溪,否則她兄嫂、侄子的性命不保。」

章洛揚屏住了呼吸。

「蔣寧當即隨付程鵬的人踏上了回路。」姜氏的語聲轉低,「我苦苦詢問她身邊的人,才知道了實情。禍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置之不理,到底是關乎一家幾口的命。那時分外急著和離,想將你帶離章府,托付給可靠之人。但是章遠東如何也不肯答應,執意要將你留下,你祖父祖母也是這樣的態度,但是兩位老人家也說,只要他們在,雖然不會百般疼愛,但是起碼不會讓你受委屈。就是這樣,我將手邊產業交給章遠東打理,找了人作保,除去官府文書,又私底下立了字據畫押,請保人幫我照看你,若是章遠東對你不盡心,保人變能將他取而代之,替我收回產業,幫我撫養你。辦妥之後,我啟程回往風溪。我是不該放下你,可我當時實在是沒法子了,怕蔣寧一家四口因我而喪命。」

章洛揚點了點頭以示理解。

「我回來了,」姜氏的語聲沙啞之至,「得知的卻是蔣寧和兄嫂都已不在人世,都被付程鵬下手殺掉了。他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給我。」

章洛揚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姜氏極為艱難地道:「我回來之後,就住在離開之前的小院兒,其實是被軟禁了起來。蔣寧和她兄嫂都沒出殯就埋骨地下……受不了,洛揚,我是真的受不了。人我沒救成,回去也已不可能,不可能再去與你團聚。那時我覺得自己真的不該來這塵世,只連累人,一再的連累人,到最終,連為人|母的本分都不能盡。病了幾個月,付程鵬命人照看著,等我痊愈的時候,他大抵是覺得我要認命了,平日不再約束我去往何處。而我,已覺得生無可戀。一次去了山間,我擺脫了付家的下人,設法到了懸崖峭壁上。我想看看能不能峰回路轉,尋到離開的路,沒能如願。生而無望,索性跳了下去。那時也真的是要瘋了,除了死,我不知道還能如何度日。」

章洛揚睜大眼睛。

「偏生中途落到了一塊伸出來的岩石上,只摔斷了腿和手臂。付家的人找到我的時候,我還沒死。」姜氏自嘲一笑,「之後,付程鵬也算是對我稍稍死心了,不再說那些娶我的混賬話,但是也不讓我離開風溪。我就想,這也算是一線機會了,既然沒死成,就看看有無再回去見你的可能,就這樣,一面調養,一面開建了醉仙居——最早只是個小地方,一步步才到了現在這樣的情形。這么久過去了,我依然不能離開,也沒能尋找到報復付程鵬的機會。」

章洛揚總算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