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是真的太胡來了。
可是他不確定,如果重活一次,他是否就能抵抗住那窗下紅衫的誘惑,是否就能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位,而壓抑住那一浪浪在心頭洶涌拍擊的大潮。
那一日,他歸去少陽院,外宮城便來了人,傳聖旨命他速去延英殿。
那一日,聖人開延英奏對,召宰相及兩省、御史、郎官,疏太子過惡,議廢之。
十三歲的小太子從沒上過延英殿,高高的台階爬得他氣喘吁吁。他好不容易爬到那丹陛之上,便聽見父皇對眾臣說:「此子頑劣不化,是可為天子乎?」
有御史中丞泣涕俯伏曰:「太子年少,容有改過。儲位一國之本,豈可以輕動!」
給事中卻哭得比他更慘:「本性如此,如何改過?今日是小兒荒嬉,來日是天子荒嬉,一國之本,莫非便要交與這樣的頑童?!」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
想護他的人哭,想廢他的人也哭。個個都爭得面紅脖子粗,他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反而成了這場鬧劇中最無關緊要的角色。
最終,父皇擺了擺手。
「明日,寫本上來。」
於是第二日,中書門下同平章政事張適、翟讓,神策中尉高仲甫、孫元繼,並翰林學士十三人、神策六軍軍使十六人,聯名上奏,奏太子不聽教誨,昵近小人,不可以為天子,當廢。
第二日,又開延英,召對群臣。這一回,神策、樞密、宣徽,宮中貴宦,一時齊至。
小太子今日有了准備,不管那台階有多么難爬,他終究是爬了上來,一早就等候在了偏殿里。他從沒這樣安分過。
可是時辰一至,他便被嚇住了。
他從沒見過那么多的陌生人。
一張張冠帶整齊簪纓肅穆的面孔,執著牙笏、斂著大袖,那么多的陌生人,異口同聲地說,他是個壞孩子,所以,要剝奪掉他的一切,他的名位與尊嚴,他在宮中的大房子,和他那一身龍文九章的冕服。
只是因為他是個壞孩子,「不聽教誨,昵近小人」。
他的目光掃過他們的臉,他想,自己與他們,究竟有什么仇呢?自己倒是不在乎太子之位,可是,自己畢竟不是壞孩子吧?
雖然是貪玩好動了一些,可是自己,何嘗妨害過他們什么呢?
他看見高仲甫,好整以暇地站在爭吵的人群邊,神色寧定。
父皇仿佛是很怕他的,原本還猶豫不決的事情,待高仲甫站出來說了幾句話,便塵埃落定了。
他說:「十六宅中盡有金枝玉葉,廢此頑童,莫非便無人可為天子了?」
素白的身影漸漸自雪中走來,殷染抬起頭,看他半晌,抬手將他衣上的雪花拂去,道:「往後或許再見不到了,今日便開心些吧。」
他沖口便道:「我留下來。」
她微微一怔,「什么?」
他頓住。
她輕輕掠了他一眼,仿佛飛鳥掠過平靜的冰面,只留下倏忽而過的影子。她舉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