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別過頭去,沒有迎接他的眼神。
鵲兒匆匆忙忙自艙中跑了出來,完全無視段雲琅,只對殷染說道:「阿染莫怕,只消在掖庭呆上幾日,太皇太後一定會來要人的。」說著,她不動聲色地給殷染身後的兩名仆婦各塞了一只錢囊。段雲琅將這動作看得分明,心頭卻愈加不忿,重重地哼了一聲。
原來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過是再下一次掖庭?父皇對許家的親戚,當真是心軟得很!還有太皇太後,怎么也向著她?!
他掩下眼簾,轉過身去,突聞身後一聲低呼:「小心——!」
一個溫熱的身軀剎時擁住了他,他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已遭一下沉重的撞擊,身子與抱著他的女子一同不由自主地往船邊滑去!
***
她死死地抱緊了他,本來比他嬌小得多的身軀,卻張開雙臂護住了他的頭臉。
「有刺客啊——」
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雜沓的腳步聲、錯亂的叫喊聲、詭異的風聲和浪濤聲,那一下重擊是砸在了她的身上,帶得他們都往後滑去——
他看不見後方,也看不見前方。後方,半步之外,已是太液池不知其深幾許的浩淼煙波。前方,三名扮作普通內官的刺客圍成一個半圓,正步步緊逼而上!
船上禁軍不多,此刻已全都聚攏在船頭,手執弓箭,一觸即發,卻因刺客與皇子站得太近而不敢動手。高仲甫氣喘吁吁自另一艘船趕來,看見一個宮女正護住了五皇子,當機立斷:「放箭!」
兵士們只是短暫地怔了一怔。
而後,鋪天蓋地的箭雨,俱朝船頭射去!
剛從船艙中匆匆趕出的皇帝,正看見高仲甫冷酷的眼神。他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許賢妃連忙扶住了他,發覺他竟在克制地發抖。
***
聽見「放箭」二字的剎那,殷染的身子明顯地一顫,卻沒有放開懷中的少年。段雲琅急了,高仲甫這是什么腦子?這樣時刻放箭,豈不是要害死阿染?!他想掙脫開殷染的束縛,卻不知她哪來的氣力將他箍得死緊——
放開我!他困獸一般掙扎。
要死讓我死,你這個傻女人!
她抱著他,仿佛完全不知他心底的痛苦,還如無數個漆黑的夜晚里一樣,攀附他全身,溫存他全身,他忽然恐慌地發覺自己竟是如此眷戀這個懷抱,眷戀得寧願她不要松手,寧願她哪怕為自己而死了也不要松手……
太久了……太久了啊。
他已經離開這個懷抱太久太久,她的芬芳,她的柔軟,她的挑釁和撩撥。此時此刻他重歸於此,仿佛嬰孩重歸母體,一切都是那么地妥帖合適,她該是他的,他該是她的……
大庭廣眾,青天白日,這一個擁抱,在生與死的邊際上,竟顯出奇特的坦然來。眾目睽睽之下,他與她抱得這樣緊,可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有多么深重而痛苦的秘密……
那長風浩盪之中,一縷鮮血的腥味隱約飄入他鼻端。由零星飄忽,漸至悶天悶地,他幾乎要眩暈了,卻終於從那眩暈中拼命抽出了一絲神智——
他咬了牙,就著殷染的懷抱,將她一同往後拖!
「呲啦——」長靴刮過船板的刺耳聲響,兩人不受控制地往船外滑去!
她駭然變色,終於撐起身子看了他一眼——
無法辨別的無數種感情,那么多那么復雜那么深沉的感情,在這一刻仿佛從土里水里翻攪出來喧騰不休的渣滓,在她那雙幽暗的眼睛里升起又落下,最後又全數妥善地斂藏。
她縱容著他,即令他要拖著她一同去死,她也縱容他。
因了這一眼,他全身都在絕望中顫抖起來——
「嘩啦」——
水波濺起。
兩人一同落下了深不可測的滔滔池水之中!
(下)
昏暗的斗室里,只有一盞飄忽的豆燈,將少年的身影投在床簾上,像一個巨大的鬼影,把床上女子蒼白的容顏都籠罩了。
他就這樣站在這床邊,呆呆地看著她。
他沒有想到,他們闊別一季之後的重逢,竟然是這個樣子。先是她為他擋了一刀兩箭,他將她拖下了太液池水,後是他站在她的床前等著她醒,可她就是不醒。
你在懲罰我嗎,阿染?
懲罰我的任性妄為,懲罰我的權欲熏心,懲罰我在那重逢的一刻沒有走上前去輕聲安慰你,反而還懷著惡意地待你,是嗎?
「不……」忽然間,床上的女人蒼白的唇微張,發出了一個干啞的單音,「不……」
段雲琅目光微動,想往前去,腿卻忽然失了力,一下子跌坐在床沿。
大約是感覺到床板一震,殷染突然咬住了牙,許久之後,才又自齒縫間迸出一個字:「走……」
段雲琅閉了閉眼,忍受住腿上一陣一陣僵麻的疼痛,嘶聲道:「走什么?走哪里去?你還想走?」
不知她有沒有聽見他這氣急敗壞的反問,也許她沒有。可她的牙關竟開始打戰:「你走!」
段雲琅只覺一股火氣從心底一下子竄到了喉嚨口,他驀地站起來往外走,也不管腿腳如火如荼的痛楚,便砰地推開門——
「嘩啦!」
劉垂文端來的茶水,就這樣濺了他一身。
「——啊呀!」劉垂文定睛一看,嚇得不輕,手忙腳亂地給他衣襟上拼命擦拭。他頓了頓,卻拂開了劉垂文的手。
他看了一眼劉垂文放在桌上的茶,潑得還剩了半壺。
「你出去吧。」他嘆口氣。
***
段雲琅重又坐在了吱嘎作響的床沿,一手拿著水碗,一手環住了殷染瘦弱的身子,仰頭喝一口水,又慢慢給她渡入口中。
起初只是單純喂她喝水,後來……後來不知怎的,他竟流連不肯去了。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女人的嘴唇是如此柔軟,甚或含著芳香,在夏末初秋的空氣里,無意識地散逸出夢幻般的回響。他從未親過她,此刻這樣的唇舌碰觸,令他感到新奇,也令他感到困惑。
這就是她一直在抗拒的東西嗎?
他舔了一下,抬起頭,思考了片刻,然後重重地親了下去。
無孔不入的流水,無孔不入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