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2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079 字 2022-11-10

聞得一聲輕微的嘆息,一只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膝上的手,她輕聲道:「五郎。」

他不自在地應了一聲。

「你可知我的生辰?」她的聲音幾乎可算是溫柔的了。

他一怔,突然間感到無比地慚愧:他其實全然不知她的生辰……

她很溫柔地沒有去追究他此時的慚愧,「我的生辰在春日里,三月初三,上巳節。我比你大三歲。」

他微微擰了眉,「那又怎樣?」

倔強的少年,不知是有意逃避,還是無心思量。殷染歪著頭看他,慢條斯理地道:「我家有個了不得的嫡母,你曉得的。我的嫡長姊殷畫比我只大了一個月,我阿家生我的時候,昭信君正在月子里,我阿耶為了照顧她,就根本沒有來瞧過阿家。」

段雲琅不說話了。

「昭信君從來不曾給我臉色過,但我心里清楚,她是恨我的。」殷染低聲道,「我的阿兄阿姊對我橫眉冷眼,但我知道那只是小孩子之間互相瞧不起,不像昭信君那樣……是恨,是真正的恨。

「其實,一個能把自己丈夫都軟禁起來的女子,怎么可能真的放過自己恨著的人?

「至正十四年,我阿家……死了,我回家守喪,沒能來得及好好兒同你道個別。過三年,宮里下了旨,我就被糊里糊塗地帶進了宮。」她就這樣輕飄飄地將他曾經最為在意的部分一筆帶過了,「可是你知道么?原本該入宮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殷畫。」

抓著她的手倏然一顫。

殷染殷染眼簾微合,目光漸漸凝在了兩人交握的手上,她的話音仍然很平靜:「這是你父皇告與我的。他說,當初選聘貴女入宮,我家原定的是殷畫。不知中間出了什么岔子、抑或被人動了什么手腳……送進來的人是我。」

他干啞地發出聲音來:「為什么?」

她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明白,但說出來與你參詳參詳。有可能是昭信君不肯放她女兒入宮,也有可能是許賢妃不肯讓自己外甥女入宮,還有可能……有可能與殷畫無關,而就是想害我。昭信君恨我,她和許賢妃又是姊妹,她們在這件事上完全可以協同一致地來對付我……」

「但許賢妃並沒有對你做什么。」段雲琅皺眉,「她除了罰你幾次以外,對你還算是地道的。」

殷染自己也不能理解,沉默片刻,她抬起頭來,話鋒忽轉:「五郎,我只是想說……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上回李美人的事情便是一個警醒。這宮里很多人盯著你我二人,只是他們還沒有找到證據。五郎,我舍身救你,已經惹下非議無數,高仲甫本就視你如仇,如今只怕也恨上了我。而許賢妃……」她輕輕一笑,「有我在一日,她便尷尬一日,你可懂得?她在宮中根基匪淺,我尚不能確定她和高仲甫有無交結……還有戚冰和葉紅煙……我現在,誰都不相信。」她頓了頓,「宮中耳目太多,在探明虛實之前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

段雲琅被她一番說教,竟爾回不上話來,只那樣怔怔地看著她,「這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我……我原已想好,再不讓你受委屈了啊!

殷染微笑道:「你能時時來看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若是毀了你的前程,那才是最大的委屈。」

段雲琅靜了靜,「我的前程,也不見得就比——」

她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好像很害怕他將要說出的那句話。

他定定地凝視著她,她不得不避開了他的眼神,勉強笑道:「你那王宅比掖庭宮還糟呢,我才不想去。」

她這話本意在逗樂,誰知他卻全然不笑,深燙的目光一錯也不錯。他想起秘書省垂柳的窗下,那個淡而溫和的紅衫影。她過去從來不曾與他說過那么多,他從來不曾想過,被自己寄托了所有年少的美好的人,自己的生命也許並不美好。

而她卻還在害怕著,害怕他將自己的前程與她放在天平的兩端一起稱量。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筷子指了指道:「還不吃就涼了。」又漫不經心地引開了話題,「你方才說程夫子罰你抄書?」

許久的死寂過後,段雲琅才終於「嗯」了一聲,淡淡道:「他問我們商君變法,哪一策於強秦最力,我們都答錯了,所以罰抄《商君書》。」

殷染撲哧一笑,「那你現下抄完了,可知曉答案了?」

「不知。」段雲琅搖了搖頭,倒也認真起來,「大兄也就罷了,四兄說是遷都,我也知不靠譜。但二兄說獎耕戰,夫子也說不對,我就不明白了。輪到我處,我沒話說,便答廢井田,夫子說有些道理,但還是不對。」

殷染眼中盈盈,光芒微閃,「為何不答什伍連坐,嚴刑峻法?」

段雲琅聞言一怔,旋而笑著搖頭,「不可能呀,這是□□——」話突然梗在了喉嚨口。

殷染仍是笑吟吟地,「程夫子教你們的是帝王絜矩之道,又不是假模假式的仁義道德。」

段雲琅煞是思考了一會,而後站起身來,一本正經朝她躬身行了個禮,「娘子所言頗有道理,多謝一字之教。」

殷染漫然道:「其實商君變法,我是不懂的。」

段雲琅又怔住。

「我只是猜了猜程夫子究竟想教你們什么,想讓你們學會什么。當今太阿倒持,主威不振,外有藩鎮,內有閹豎。」殷染頓了頓,斟酌著措辭,「程夫子的期望,應當是培育一個強君,而非仁君。」

段雲琅心頭一凜,聽得愈加專注。

「什伍連坐之法行,而天下人人自危,無人逾矩,而規矩乃立,規矩立,而知君臣之分。君王詔命,直達庶民,則政不在大夫。」殷染微一揚眉,「你便拿這個答案去回他,若然不對,算我頭上。」

這話說得霸氣十足,倒叫堂堂陳留王顯得似矮了一截。段雲琅思量著,慢慢地坐了回去,道:「果然是秘書省里泡大的,厲害,厲害,小王佩服。」

殷染含笑不言。

段雲琅看著她在日光下的模樣,優雅而美麗,宛如一朵滿開的花,微一側首間,柔軟發絲下露出玲瓏的耳垂,纖細的頸項,再往上,是削尖的下頜,微抿的唇,小巧的鼻,顧盼流波的眼……

他的眼中漸漸跳躍起光芒,野獸一樣的光芒。

一個已經在心中盤桓了太久太久的念頭,幾乎要脫口而出,卻終究被他忍住。

時間,他所需要的只是時間——

他不會讓她住進十六宅。

他會讓她住進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