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2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366 字 2022-11-10

只是這歡喜啊,切莫拿到日光下細瞧。它脆弱而虛幻,就如葉上薄雪,草間清露,日光一照,便散了,化了,再無蹤跡。

就如此時此刻。

***

清思殿外,段臻下了輦輿,便見周鏡一路小跑著過來。

行禮過後,段臻招了招手,他便湊近來,對著聖人附耳道:「真打了。」

段臻眉毛一跳,眼神沉了下來。

周鏡聲音低沉,似乎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是交了內侍省,一鞭鞭地,真打了!」

***

劉垂文得了信兒,慌慌張張自十六宅跑來,便見自家殿下仍披著當值的甲胄,立在內侍省西院一間偏房外,那神情,仿佛是傻了一般。

天色已晚,檐頭鐵馬輕撞,風拂來時,攜了入夜的冷意。劉垂文一步步蹩近殿下身邊,小聲道:「殿下?奴婢來接——」

段雲琅卻以手指點在唇上,眸光平靜地凝著那緊閉的房門,面無表情。

劉垂文於是不再說話,便與陳留王一同等著。然而他一靜下聲來,立刻就聽見了房中傳出的駭人聲音——

啪——啪——

劉垂文臉色驟變,幾乎要驚叫出聲,連忙一手捂住了口。

殘酷的、單調的、不變的聲音,長鞭落在肉上的聲音,血肉分離的聲音!

而在這行刑的聲音中間……極偶爾地,還夾雜了極低極輕的女聲,似是終於忍耐不住痛楚的一聲「嗯」或「哼」,可卻又立即收了聲——

劉垂文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的痛,這是怎樣的忍!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殿下。

殿下仍舊面無表情。

房里的人……難道就是殷娘子?!

殿下怎么能……怎么能這樣絕情!

就算她沖撞了天子車駕,聖人既將她交給殿下處置,殿下要寬待她一些,難道不是易如反掌?竟然還將她交給內侍省,這不是明擺著讓她被打死?!

劉垂文沒有看見,陳留王袍袖底下的手指在發抖。

像是浸泡在深深的寒冷的水底,削瘦的骨節泛出僵硬的青白,那鼓噪的脈搏幾乎要震躍而出,卻全部被壓抑在那沉默的血肉里——

「嘎吱」——

干癟的聲音,像是從時光的孔洞里刮出來的。

原來不知熬了多久,那門已打開了。

***

那兩名健壯老婦一人一邊將殷染架了出來,往外頭雜草叢里一扔,便拍拍手回房去,關上了門。

初冬的草莖上凝著寒霜,殷染就那樣趴卧著,只覺全身上下都滲進了寒氣,可她偏是動彈不得。

這一雙腿,會不會打廢了?

她漫漫然地想。

段五有時也說腿疼,卻不知他的疼,與我的疼,哪一個更疼些?

這么多年了,愛恨糾纏兩相來去,還真說不清楚,誰受的委屈更多,誰挨的傷痛更重。說不清楚,可是也就這樣過來了。

她實在連哼哼一聲的氣力都沒有,就任自己如個死人一樣趴著。一身衣衫已成血衣,布料卻偏是完好無損,黏在身上,既癢且冷。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武人的鐵靴,斜插著象征身份的玉制靴帶,鞋面整潔,泛著冷酷的光芒。

靴子的主人仿佛很想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一切言語都梗在了喉頭,在他的一雙冷亮的眼里發抖。

「我真恨不得……」終於開口時,卻只有這五個字,干啞而沉悶,反反復復刮腸而過,仿佛在刀尖上滾過般沙啞,「我真恨不得……」

殷染輕輕搖了搖頭。這個動作很細微,可段雲琅還是看清楚了。她在搖頭,口唇翕動,拂出撩人的氣流:

「……我明白。」

一瞬之間,段雲琅所有的氣勢都泄去了。原本挺直的肩膀垮了下來,臉色灰敗如土。

他竟連一句為自己開脫的話都沒法說,因為她說她明白。

——突然間一股大力襲來,將他往旁邊狠狠一推!段雲琅不及反應,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劉垂文去扶他,自己反也倒退了數步。

段雲琅抬眼,看見那個叫鍾北里的侍衛一臉不可置信,看了看草叢中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

殷染伸出手,拉了拉鍾北里的衣角,「帶我回去。」

這聲音細若游絲,卻隱然不可抗拒。段雲琅好像是這才發現,阿染看似隨遇而安,其實骨子里是很倔強的。只是在自己身邊時,她才會妥協又妥協,以至於把自己的刺都隱藏了起來。

而此刻,看著鍾北里小心翼翼地抱起阿染,看著阿染疲倦地帶著渾身傷痕在他人的懷中昏昏睡去,他才覺得,無比地孤獨。

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抬起腳步想跟隨過去,那鍾北里卻忽然又回轉身來,冷冷地睨著他道:「你分明可以護著她的。」

他一時想笑,想嘲諷這個大男人全不解事。然而立刻他又覺得這種嘲諷毫無意義,因為自己確實是可以護著阿染的,可自己確實並沒有這樣做。

「她可以為你去死,」鍾北里冷冷地道,「你卻不肯為她觸怒你的皇帝。」

段雲琅抬起袖子遮住眼,也不知是想遮擋什么光。「觸怒聖人是容易的。」他慢慢地道,「可我還想留著這條性命,好好地待她。」

鍾北里看他半晌,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笑,「你就是看准了她也懂你,她不會怪你,才敢這樣傷害她,是不是?你的苦衷,一樁樁一件件,她了如指掌;可是她的苦衷,你懂得幾分?!」

鍾北里走後,段雲琅仍站在原地。

草木枯黃,蕭瑟的冬風吹刮來去,劉垂文膽戰心驚地候在一旁,漸漸覺出徹骨的冷。他忍不住道:「殿下,咱們要不回去……」

段雲琅卻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劉垂文駭然大叫,但見段雲琅雙腿一軟,竟直著身子癱跪下去!

劉垂文連忙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他似是用了死力氣要站起來,雙腿卻全然不聽使喚,突然間他以手捂口,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劉垂文便眼睜睜地瞧著他那瘦長的手指縫間,竟滲出了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