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2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520 字 2022-11-10

「來不及了!」鍾北里當即打斷了她,殷染愕然道:「什么?什么來不及了?是不是高仲甫——」

「娘子!」不遠處奔過來一個人,神色匆忙中還有一分決然,殷染一看就呆了:「劉垂文?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讓你留在十六宅——」

「不好了,娘子!」劉垂文拼命壓低了聲音,可一片混亂之中,那幾個字還是像刀子一樣扎入了殷染的耳朵:「陝州失守了!」

(二)

陝州一旦失守,王師一潰千里。

顏粲護著陳留王的馬車趁夜從亂軍中逃出時,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慘白的,無情的,光芒暗弱的月亮。

顏粲真的以為自己要死在這征途上了。

陝州城堅持了二十日,段雲琅就昏迷了二十日。直至今日,陝州城終被攻破,顏粲不得不將他裝上了馬車蒙混逃跑——

沒有了尊嚴,沒有了底氣,原本宣稱要死守到底的,卻因為那兩道刀傷,不得不做了逃兵。

顏粲想五殿下一定會恨死自己的吧,可是他沒有法子啊。

錢守靜都跑了,難道他們還要在城中坐以待斃?

叛軍占了陝州也不會停留多久,而會直撲潼關而去——潼關,那是通往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了!

即算是死,也讓他死在潼關吧!

***

初三的月亮纖細蒼白,危危地懸掛在夜空的一角,好像伊人憂郁地低低壓下的眉彎。忽而有大風刮過,烏雲移來遮住了月亮,天地剎時間漆黑下來,卻反而映襯出那巍峨高聳的含元、宣政數殿的琉璃瓦頂上璀璨的反光。

風愈刮愈急,宛如從冰水里提出來的刀子。

而殷染聽見劉垂文同自己說「陝州失守了」,就好像那把刀子突然劈裂了自己的心臟,搏動驟止,鮮血迸流,她朝劉垂文望了過來,後者心中便是一個咯噔。

大風吹徹的夜,沒有表情的、瀕臨崩潰的女人的臉。

「殷娘子,」劉垂文低聲道,「殿下吩咐過了,讓我帶您馬上離開長安……」

一旁鍾北里沉穩地接話:「可以先去我那兒避一避,眼下只怕城門也是一片混亂。」

「總不能等叛軍當真打到潼關吧?那可連細軟都來不及收拾了。」劉垂文忙不迭地道。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到後來卻全成了模糊的回響彌散在半空之中,她漸漸地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看不清,腳步好像不是自己的,卻硬往前拖著走了幾步。

「你去哪里?」鍾北里喊出了聲,又來拉她,卻被她突然使力甩脫了。

「我不走。」她說,嗓子像是從那刀刃上刮過,聲音冒著絲絲的寒氣。

劉垂文為難地道:「我阿耶在外邊接應著,殷娘子,剩下的事交給太上皇就好……」他心中也堵得慌,哽咽了半晌才道,「若是殿下真的……真的回不來了,管他太上皇啊龍靖博啊,與我們又有什么干系?」

殷染看著他,眼神是空洞的。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阿染,」鍾北里道,「你不要這樣,事情還沒有那么——」

「我不要怎樣?」殷染的目光抬了起來,凄寒的夜色下,一片嶙峋的冷光,「我等他,他會回來的。陝州破了還有虢州,虢州破了還有潼關,潼關破了還有長安——我就在長安等他,我哪里也不走。」

平靜得駭人的語氣,沒有一滴淚,也早已止住了顫抖。思路清晰得可怕,甚至還能數出叛軍計劃行進的路線——鍾北里見了這樣的殷染,不知為何,一顆心便不斷往深淵里下沉去。

「殷娘子!」劉垂文斷然喊道,「這都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讓我帶著您走!」

「他不信我!」殷染嘶聲反擊,踉蹌了兩步,突然一把推開了他,便往西邊跑去!

「阿染!」鍾北里欲追過去,卻又回頭對劉垂文道,「你去找劉樞密!」

「鍾侍衛,」劉垂文的表情卻也滿溢絕望,「消息是顏粲傳過來的。我方才都不敢告訴殷娘子……殿下還沒有醒。」

鍾北里頓住了。

劉垂文聲音一抖,便哭了出來:「快一個月了,殿下還沒有醒!」

***

這是報應吧?一定是的!

高高的宮牆,冷冷的夜。四面都是倉皇逃竄的人,小皇帝猝死,太上皇突然出面下詔,劉嗣貞高仲甫一時皆起,腳步聲、哭喊聲、恐懼的言語和末路的表情,在這鐵壁一樣的宮闈之中來回奔撞,像無數只絕望的蒼蠅,渺小卑微,無路可逃。

殷染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她只是很想把自己整個人都藏起來,最好是埋了,讓泥土和海水湮沒自己的呼吸,讓她再也不要去想那個遠方的生死未卜的人。

讀過的經文一時間全部涌上了腦海,自己作的業,自己受的報,她剛才險些要下手殺死一個五歲的孩子,而現在,陝州就失守了!

自己其實從來就不該讀佛的,不是嗎?自己是如此地……如此地卑劣,如此地歹毒,自己和戚冰其實根本沒有兩樣。

所以,上天才要懲罰她失去自己最愛的人,不是嗎?

樹影從肩側擦過,一叢叢黑黢黢的宛如暗夜里半睜的鬼眼,冷漠地圍觀著這個不知所措的女人。她堅持了那么久,從五郎離京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她不曾有一句話抬高過聲音,不曾露出過一絲一毫脆弱的表情,即使是知道五郎重傷昏迷之後,也只是冷靜地計劃著如何讓太上皇歸位罷了——

她一直是那么地理智,因為她知道發瘋根本沒有用。

既不能讓千里之外的五郎醒來,也不能讓二十萬叛軍一夕消失。

可是今夜……今夜,她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啊……

那嘈雜的人語不知何時竟已遠去了,她扶著身邊的樹干,驀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身子卑微地躬下,五臟六腑好像都被一把鋒銳的剪刀鉸成了碎片,她捂住口,竟忍不住好一陣干嘔。

沒有人會看見的,阿染。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撫慰著她:

這里伸手不見五指,連月光都無法照到,你若想哭,便流淚吧;你若想死,便舉刀吧。

她的身子一點點地軟了下去,倚靠著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頹然坐倒,將臉龐埋進了手掌之中,許久,卻沒有發出一聲嗚咽。

已經九年了。

九年,他們的生命里不曾容下過比彼此更重要的人。

可是,他們卻把這九年的漫漫的時光,都浪費在了什么地方啊?他們互相追逐,互相戲弄,互相刺探,互相依賴,卻從來不敢當真地交底。好像害怕一旦將那些話說出了口,自己就再也沒有了轉身離開的余地。

可到了今日她才發現,如果——如果他當真死了,那么她最後悔的事,便是——她從來不曾告訴他,她愛他。

就算這愛是黑暗而絕望的,就算這愛將永世沉淪於地獄火海,就算這愛滿布著傷痕。

那也是愛。

「五郎……」她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卻聽見風吹樹葉沙沙作響,宛如柔軟地應和著她的歌吟,「我不走……我等你回來,我還有話同你說。」

她終於,放任自己的感情在這無人目睹的地方,放肆地沖垮了理智的堤防。

***

武成元年三月初三,陝州城破,幼帝暴崩於承香殿。太上皇詔以淮陽王監國,撤龍武、神武、神威三軍副使,前線陳留王加銜羽林大將軍,增二路援兵赴潼關馳援國難,奉羽林大將軍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