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1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379 字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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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入瓮

(一)

紫宸殿前,諸臣列隊,魚貫而入。天邊是漠漠的層雲,到傍晚時分,都堆疊在那飛挑的檐角,像是大海上奔騰澎湃的、轉瞬即逝的浮沫。中秋節王師凱旋,喜上加喜的大事,眾人都猜測皇家要有什么大動靜,出入宮門時,總帶了十二萬分的謹慎和好奇。

高仲甫帶來了三百親兵,羅列殿下。近日以來,總有人同他說,太上皇要放棄他了,一個失去幼子的中年人突然反撲,竟讓他措手不及。但神策軍依然是禁軍的中堅,高仲甫也從不相信一個畏葸了二十年的皇帝,做了太上皇反而還能硬起腰桿,他自認為他了解段臻到骨子里了。

倒是淮陽王和陳留王,這兩個小的,十分地棘手。何況淮陽王還娶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婦——

為什么在他被褫奪龍武三軍的時候,淮陽王反而還重掌監國之權?

那個殷畫,首鼠兩端,甚為可惡!

懷著這樣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掂量,高仲甫一步一步地踏上了台階。淮陽王夫婦特地從殿中迎了出來,殷畫一臉明媚笑容,特上前來搭話道:「高公公可到了,今日有大食、回鶻多國的使節,帶來好些稀奇玩意兒呢!」

高仲甫輕輕一笑,轉頭跟高方進吩咐了幾句,後者便小跑著離開了。高仲甫邁過門檻時,清楚地感覺到殿上屏息了一瞬,俄而又恢復了笑語歡歌。太上皇段臻坐在丹陛之上,十二折的波濤龍紋雲母屏風在他身後迤邐展開,愈加映襯出他那並不十分迫人的威嚴。高仲甫抬著頭和他對視了一瞬,便低下了頭去。

他看了他四十年了,他知道他的場面功夫有多厲害。有些時候,高仲甫還要懷疑,這些場面功夫,他是從自己身上學過去的。

「為何陳留王不在?」他轉頭問段雲瑾。

段雲瑾噎了一下,又求助地望向殷畫。高仲甫在心中冷笑了一聲,面上的笑容卻更和藹了:「老奴是久不與世事了,這會子有些不明白。這守關平叛的功勞,難道能少了五殿下?」

「高公公。」一個爽朗的聲音恭恭敬敬地響起,高仲甫轉過頭,看見一張四方臉,眼神如炬,姿態順服,「末將潼關防御使鄧質,見過高中尉。」

很少有人同高仲甫以軍銜相稱的,高仲甫怔忡了一下,感到微妙的不適。他笑起來,「原來是鄧將軍,這可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笑了一會兒,他才又道:「只是監軍的陳留王在何處呢?」

「高公公說笑了,」鄧質的應對卻比段雲瑾自然許多,「潼關大捷,那都是太上皇和淮陽王布局得力,應援及時,末將不過忝列其末,聊充走馬而已。」

——太上皇和淮陽王。

高仲甫突然站住了。

此刻,陛前獻禮的是來自泥婆羅的使臣,他的身側是一本光焰璀璨的紅珊瑚樹,足有一人半高,許多臣僚圍在近旁仰著脖子觀看,各個都喜氣洋洋。段臻身子微微前傾,似乎在認真地傾聽使臣滔滔不絕的贊詞,並沒有注意到高仲甫這邊來。倒是淮陽王妃又輕輕地開了口:「高公公自然要坐上首,是不是?」

高仲甫微微眯了眼睛盯住殷畫,後者卻也十分坦然,眼角風情萬種地挑起,眼神沉定下來,帶著幾分狠意。高仲甫想,不可能的,同樣的伎倆,不可能使兩遍——

他的目光移向鄧質身後,看向滿堂歌舞之中的賓客百僚,他們形態各異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時而跟隨樂聲晃動自己的身軀,而寬大的袍袖底下,隱約似閃著寒光……

高仲甫閉了閉眼。

他一定是看錯了!

這里都不過是些文人胥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耶。」高方進不知何時竟回來了,低低的聲音將高仲甫救了出來,「人我都帶來了。」

與此同時,也有人在殷畫身後小聲通報了一句什么,殷畫的臉色剎那就變了:

「高公公,您這是何意?!」

***

「高方進帶兵入右門,在紫宸門外列陣。」劉垂文弓著身子在窗前,壓低聲音稟報道,「他的軍權被太上皇撤了,手底下約莫不過千人,但右門之外,右神策都已待命。」

段雲琅剛剛洗了一個漫長又舒適的澡,此刻正愜意地斜躺在榻上,腦袋枕著殷染的大腿,長發垂落在床榻之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殷染衣帶上的刺綉紋路——那是一枝清淡的嫩黃梅花。殷染正拿一把象牙梳子輕輕給他梳理著濕漉漉的頭發,她也聽見了劉垂文的話,但她很安靜。

「讓他帶著右神策吧。」段雲琅的話音慵懶極了,總好像下一句他就能睡著,「蔣彪已去了左神策?」

「是,殿下。鄧將軍也按您吩咐的做了,高仲甫大約懷疑一切都是淮陽王和太上皇串通好的,險些同淮陽王妃吵起來。」

段雲琅嗤笑一聲,「他還真以為太上皇會犯兩次同樣的錯誤。」

劉垂文猶疑了片刻,「殿下,太上皇……他莫非真不知道……」

「他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段雲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話音也變得堅硬,「他不必知道。我就是要讓他嘗嘗被人當作棋子任意擺布的滋味。」

劉垂文走後,段雲琅便望著床頂上的金博山,許久沒有動彈一下。直到殷染輕輕推了推他,悄聲道:「腿都麻了。」

段雲琅的臉色變了一變,終究是乖乖坐起了身,又沒忍住嘲諷的語氣:「我還希望我的腿能有這樣感覺呢。」

殷染轉過頭來。潮濕的空氣,朦朧的燭火,寂靜之中,偶爾能聽見秋夜的蟲鳴,她的眸光微亮閃爍,就如窗外將落未落的秋星——百草庭是御花園中極為偏僻的一處,紫宸殿那邊的動靜是全然聽不見的。

「你累么?」她輕聲問,「從潼關回來,你可歇過不曾?」

段雲琅動了動唇,似乎是把原本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換上另一句,「歇過的。」

她將被褥拉上來,覆住他的腿腳,又將瓷枕放妥,然後傾身吹熄了燭火。一時間他的眼前全是黑暗,直到他聽見她淡淡的聲音:「睡一會兒。」

他也知道自己的話騙不了她。本來么,若是當真好好休憩過,怎么會滿身帶血地來見她。但他確乎是先去了劉嗣貞的私宅,將一切都布置好了才匆匆趕來的,為此,他連傷口崩裂都沒來得及重新包扎。

現在他身上清爽干凈,紗帶全都換了一過,女人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柔軟的身軀淺淺地偎依過來。他覺得很滿足了,不論外頭在發生著什么。

「又是中秋。」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手指卷起她的一縷發絲兒,在指間繞成了纏綿的圈,「又是百草庭。」

她笑了。

其實距離那一年中秋在此重逢,也不過是五年。

可是時光在這黑暗的百草庭中短暫交錯,她恍惚間覺得那個少年仿佛還在窗下,她當年拔足便跑,只覺得他傲慢、冷漠、不可理喻,而如今已明白他其實任性、孤獨、心懷悲哀。在秘書省里不曾看明白的事,卻在她入宮之後,漸漸地懂得了。

他的臂彎溫暖而有力,男人的氣息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他在這里,他為她回來了。

她閉上眼睛,這一回,她睡得很香,再沒有任何的噩夢侵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