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2 / 2)

美人如鉤 蘇眠說 2444 字 2022-11-10

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一只白玉牙笏高傲地挑開了殿側的紗簾,段雲琅端坐其後,另一只手捧著茶盅,神態沉靜,眼眸中閃動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那就是本王送與殷娘子的。」他卻不看御座上的父皇,也不看大殿外的公卿,只將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扣緊了輪椅,眉目冷定,凝望著跪在殿中的女人,「私相授受?本王同她私相授受已九年了!」

***

殷染竟有些害怕他這樣的眼神。

遭他這樣專注地盯著,任何人都會得意忘形的。他好像是要用眼神告訴她,她是他在這世上最深愛的人——

可是,這有什么用呢,五郎?

人世間這樣大,男男女女,擦肩而過,九年相知,看來也不算很久,只要一個轉身,也就能拋下了。可是帝位卻是實在的東西,天下萬民卻是實在的東西,她知道,他更知道。他如果是一個只追逐女人的輕狂少年,興許她便不會愛他這么深、這么痛、這么絕望。

殿外一片嘈雜,天光漸而透入了這死寂的殿宇。這是延英殿,是一切的終點,也將是一切的起點。太上皇沉默了很久,外頭的公卿百僚聽見了陳留王那句放肆的話,紛紛議論起來,義憤填膺的,唾沫橫飛的,有人甚而高聲罵詈:「牆有茨,不可掃也!」1

內官將那一管白玉笛從葉紅煙手中接過,低頭呈給了他。

段臻卻沒有伸手去接,只對段雲琅道:「誰讓你出來的?」

段雲琅迎上他的目光,冷笑,「這都要上朝了,父皇。我總有一日要說出這些的,我從未怕過。」

段臻看了他很久,話音卻很平靜,「將這葉氏、殷氏,都下大理寺去。誹謗朝廷,心存不軌,仔細審著。」

「父皇!」段雲琅一手抓住了輪椅,青筋畢露,雙眸中火焰燃了起來,明亮的,冷厲的,「這不是誹謗!殷染沒有錯——您要罰便罰我!是我心存不軌,我明知她是父皇的寶林,我還是要了她!她如今是我宅里的人,正月元會上我已給她造了冊——您不妨將我也下了大理寺去!」

「——閉嘴!」

卻是女人突然一聲斷喝,清亮而冷酷。段雲琅僵住了。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殷染。殷染的神色卻是滿滿的……失望。

段雲琅驚愕了一瞬,而後,一顆心便似被浸入了冰水,痛得麻木,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來。

她……她對自己,很失望嗎?自己等這一日等了這么久了,自己只想將她名正言順地留在身邊,自己只是再也不想讓她受委屈了啊……可是,她竟然叫自己閉嘴?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殷染,受傷的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殷染卻並不看他,只低下身子,又叩了三個頭,而後慢慢直起身來。段雲琅想,她怎么可以這樣冷靜,這樣殘忍?她怎么可以這樣就下了大理寺,在他將要贏得一切的時候?

殷染沒有看他,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樣。

段臻揮揮手,「上朝吧。」

五鼓敲響,公卿百官魚貫而入,濕淋淋的衣角將青磚地上拖出一道道水痕。有人推動了段雲琅的輪椅,將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去。

而殷染站起了身,由人導引著,葉紅煙走在前,她走在後,都從正門離開了。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天光大亮,秋雨蒙著她伶仃的身形,衣發都如化作了一片憂愁的霧。台階百級,雨水擊打在白玉石板上,濺起低低的朦朧的靄。秋雨終於是成了真的秋雨,不再如昨晚那般聲嘶力竭,而是淅淅瀝瀝、淅淅瀝瀝的,分分寸寸都滲進人的骨頭縫里去,清冷地沉默著。

「傘呢?」他突然倉皇地大聲喊,「給她打傘啊!」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在這庄重的延英殿上,在泱泱臣僚的注視之下,他再次變成了一個異類。他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風雨中走遠,不知何處傳來了長而幽細的通報——

「太上皇詔——今日議——」

「立皇帝——」

那太監尖細的聲音一聲疊著一聲,響徹延英殿上空,在雨霧中盤旋不去——

「立皇帝——」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日,太上皇開延英殿,議立皇帝。公卿咸以陳留王雲琅睿德神明,平叛定略,宜即御極為帝,繼上皇之統。茲十月朔受禪,明年正月改元,萬民咸被其澤雲。

下朝了。

段雲琅沒有動。

品級低些的官員不敢與他近乎,品級高些的又不願在這時候落人口實,竟沒有一個人上前來問候祝賀於他。未過多久,劉垂文來了,恭眉順眼地給他推著輪椅,一邊低聲道:「受禪之前,您都是監國,太上皇說了,您可以先住到宮里來,清思殿都給您備下了……」

「你們都知道?」段雲琅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劉垂文愕然,「您說什么,殿下?」

「清思殿都備下了?」段雲琅冷笑一聲,「我是早有計議,可我沒料到這么快——這才十七,十五的時候我才剛從前線回來,高仲甫還在呢!你們原來是早就串通好了,有意瞞我的?」

劉垂文怔了半晌,放開了手,然後跪在了段雲琅腳邊,叩下了頭去。

人已散盡,空盪盪的延英殿上,只有這主仆兩個,相對沉默。

「請殿下責罰。」劉垂文低聲道。

「我罰你什么?」段雲琅寥落地笑了一下。

「奴婢同劉公公、同程相國、同……殷娘子,都只盼著您早日入主大明宮。如今您終於要御極,奴婢也沒有旁的想望了。」

「我是問你,我罰你什么?」

「殿下,」劉垂文抬起頭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許國公沒世,高仲甫亡命,淮陽王暴薨,如今正是您肅清朝中所有逆賊的時候!奴婢請您不要——不要顧念私情而忘了大局,為此,奴婢必得在該當的時候攔著您,奴婢願為此受任何責罰!」

「『顧念私情而忘大局』,」段雲琅一字字重復道,「是說,不要為了阿染一條性命,讓那些旁的人漏了網?」

「殷娘子的事……還可從長計議。」劉垂文顫聲道,「如今風口浪尖上,奴婢懇請殿下……」

「我明白了。」段雲琅截斷他的話,平靜地閉了眼,一手撐住了頭,仿佛在思索著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忍耐,忍耐了很久,才再度開了口,「我方才當著所有人大吵大嚷,確是做錯了。」

所以,她才會對自己那么失望吧。

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氣將他推到這江山之巔,他卻只知道意氣用事。她把自己都放棄了,還不容許他行差踏錯哪怕一步。那一聲「閉嘴」,到底含了多少復雜的心情,他甚至不敢去想……

一句認錯,竟讓劉垂文落下淚來。

「那便如此吧。」段雲琅低低地道,「我會想法子……」停頓了一會兒,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過氣來,「可是,我……我不許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