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腹水(2 / 2)

「鮑……?」山陽公尚有印象,「他怎么……」

「死了。」徐庶不想多說。

——臣得下從龍逄、比干游於地下,足矣。未知聖朝何如耳?

鮑勛甚至沒有機會留下遺言。入殮之際,仵作都不忍去看他的屍身。

若是鮑勛不在朝為官,不與曹丕接觸就好了。

「不可能。」山陽公一眼就看穿了徐庶的心思,「因為,曹操……」

那個人的名字已供在太廟里。

初平三年,兗州劉岱死於賊。鮑信與州吏等潛至東郡迎曹操為兗州牧,遂進兵擊黃巾於壽張東。信力戰斗死,僅而破之。購求信喪不得,眾乃刻木如信形狀,祭而哭焉。建安十七年,曹操追錄信功,表封其子邵為新都亭侯,辟勛丞相掾。

「即便沒有乃父死難的前因,鮑勛這樣的人品,也是不可多得。」山陽公說得干脆,「其實那位對他忍耐已夠久……」

他曾經法辦過郭夫人的兄弟,也曾當面指責曹丕縱情游獵。

曹丕一生率性,做事從來不計他人口實。給他十次實現願望的機會,他都不會後悔讓鮑勛陪葬。

鮑勛下獄,飽受折磨。時高柔為廷尉,堅忍質直。帝欲枉誅勛,高柔固執不應,使者三反。曹丕怒甚,遂召柔詣台,「卿不知我之怨勛乎?奈何不從!」

「法豈為陛下設!」高柔抗言。

曹丕不答,卻密遣使者承指至廷尉考竟勛,勛死乃遣柔還寺。

呂後便是這般害死趙王如意的。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

-----------------------------------------------------

「元姬……」

司馬昭推開門,遣退了其他所有人,靜靜走到了床邊,將一個人坐著的王元姬攬入懷中。他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怕打碎了手中這珍貴的瓷器。

元姬頓了一會兒,才將頭靠在司馬昭的肩膀上。

她的沉默讓司馬昭覺得害怕。

他將元姬的頭抬起來,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我……我知道你很難受……」

然而剛一開口,司馬昭也不知道說什么了。聲音戛然而止,卻似乎還有余音在回盪。他直直看著元姬,眼中卻暴露出了他自己的無助。

這是他的妻子。

王元姬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眼睛中仿佛有春天的花在盛開:

「我知道的,我不會埋怨的……放心。」

她的聲音如同溫柔的水,漸漸撫平了司馬昭因擔憂而變得焦躁的心。

「讓我靠一會兒,子上。」

元姬閉上眼睛,有些無力地,卻又是毫無保留地埋進了司馬昭的胸口。司馬昭將她緊緊抱住,他相信元姬可以從這個沉默的動作中得到力量,明白他的夫君的心意。

她的確是明白的。

王元姬卸下了所有的氣力而不再偽裝,她不再是司馬家的夫人,她只是一個人的妻子,一個孩子的母親而已啊。她除了支持依靠她的夫君,別無選擇。

所謂,世家。

她將自己的呼吸調勻,眼底的花仿佛瞬間到了秋日一樣衰敗。

她的攸兒,還不會說話。

可是她永遠沒有辦法聽到這個孩子叫她娘親了。

他會叫另外一對夫婦爹娘;那對夫婦,卻是她所不能埋怨的人。

在人前,她穿戴整齊清雅妝容,她淺笑依然溫文端庄。

她柔聲祝福她的兄長。

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能靠在她夫君的懷抱中,無所顧忌地任憑心崩潰。

「元姬。」

她聽見司馬昭輕聲道。

她抬起頭來,神色純粹地看著他。他似乎是在心疼,又似乎是在自責:

「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再有這種事……」

他低低地訴說,同時說給他們兩個人聽。

她抱住夫君,她知道司馬昭現在所需要的就是這樣一種可以用來自我安慰的承諾;她也知道,她的夫君,絕對是會努力去實踐的人。

到底是司馬昭。

「我不會再讓這些亂七八糟的規則約束傷害你,我會讓你盡心活在你的心意之下,活得快樂而足夠。」

這樣的承諾,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魏國權傾一時的朝臣所說的。這是平凡的夫妻所能隨便擁有的幸福,對他們而言,卻是要去努力奮斗的結果。

然而王元姬願意去相信。

「去看看炎兒的功課吧。」司馬昭道。

元姬搖搖頭,她不想在看見長子的時候,想到自己的次子。司馬昭片刻也反應了過來,稍稍有點尷尬;他只是想讓元姬在看見司馬炎的時候可以暫時不去想司馬攸的事情。

她用眼神告訴夫君她明白她的心思,長長的睫毛仿佛蝴蝶一般輕輕顫抖:「突然就會想任性……還真是不符合大家閨秀的典范啊。」

至於後來她看見司馬攸的夫人的時候,因為稍稍的震驚和感慨而露出無奈會心的笑容,都是後話了。

「你喜歡就好。」

司馬昭輕輕捋著她的長發,看著那雙他所愛戀著的大眼睛里面沒有水霧,明亮而澄澈,溫文而克制。

「真是的……在我面前都不任性點,還說什么?」

王元姬卻仍然只是露出一個笑容來:「怎么任性……我也不知道。」

他的夫人啊,一直就是完美的典范。只是為什么,還是會心疼呢……

「夫君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元姬忽然吐出這樣一句話來,讓司馬昭愣在當場。

「自己的心意,在這樣的環境下,真的有那么好實現嗎……」王元姬道,「不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一定會努力。」

「攸兒……」元姬剛一開口,卻在看見羊徽瑜的剎那住口,轉而斂眉道,「嫂嫂。」

羊徽瑜的神色不是太好,司馬師的棺木還停在堂中,陰冷的氣息似乎無處不在。

也許是悲傷已經沉淀下去了,羊徽瑜的眉目里只有滿滿的疲憊。司馬攸站在她旁邊,向著不遠處的元姬行了個禮:「姑母。」

元姬的失神只有片刻;她不敢去細看漸漸長大的司馬攸,怕發現他的眉眼中有她和司馬昭的影子。

羊徽瑜的目光不知何時又游盪開了,這段時間來她一直就是這樣神思不定;司馬攸發現了母親的恍惚,拉了一下羊徽瑜的袖子。羊徽瑜驟然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地看著元姬:

「我先回去了,弟妹。」

司馬攸跟在羊徽瑜的後面;等到他們走過去了很久,停在原地的元姬才慢慢回過頭去,目光追逐著那已經漸行漸遠的影子。

然而她竟然看見司馬攸回過頭來。

稚氣又沉穩,讓她可以聯想到自己少女時代一般的澄澈的眼神。

元姬呆呆看著;司馬攸也許並不是在看她,因為只是剎那,他就轉了回去,似乎在和羊徽瑜說話。

一股力量傳了過來,她跌入一個溫暖又包容的懷抱;沒有回頭,她任憑司馬昭遮住她的眼睛,在她的耳畔低低道:「我們……回去。」

「夫君。」

燈下的司馬昭還在處理公務,元姬端了茶水進來,站在旁邊。司馬昭頭也沒有抬,聲音卻有些掩蓋不住的疲倦:「元姬,不用陪在這里。還有一會就處理好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突然覺得自己這話好蠢。

在元姬開口之前他就有些無奈地道:「雖然我知道這話有點蠢什么的……元姬你要是想陪就陪著吧。」

元姬捂嘴笑了笑,沒有開口打擾司馬昭處理事情。

司馬師剛剛去世……這段時間司馬昭頓時忙了很多。

只是也許他並不討厭這個樣子吧。王元姬淡淡地想。雖然會有難過,但是這樣的,才是司馬昭想要的……不是嗎。

他那個才華橫溢的兄長啊。

等到兩個人相對著躺下後,司馬昭讓元姬枕在他的心口,半晌,在元姬都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司馬昭突然開始低聲念叨了起來:

「元姬,真的沒有辦法想象,兄長真的去了。我在靈堂里站了好久,都不敢確認那里面躺著的人是他。」

「他是天之驕子,他是那個惟幾能成天下務的人。就算是我會覺得有些不舒服,都不得不承認,在看見他的縱橫馳騁時,在他身邊都能夠受到感染。」

「本來好不容易決定了……決定不要要求太多……反正一直以來,他都才是被萬眾矚目的那個。就算是同時為母親守孝,孝名遠揚的也是他。」

「這樣的他,居然……會就這樣去世……」

司馬昭忽然睜開眼睛,眸中只有元姬一個人的影像:

「這個世道,到底是怎么樣的?」

元姬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這是將由你主宰的世道。」

王元姬看著面前的這兩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意識稍稍有些恍惚。

和司馬昭一樣的,她將司馬攸的手拿起,放在了司馬炎手中。

只不過那時的司馬炎還不過是世子,現在卻已是帝王。兩個孩子的眉眼是相似的,卻透出了截然不同的光芒。

元姬想要說些什么,最後卻什么也沒說。

她不想介入這場皇室之爭,但是面前的兩個孩子,她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個受到傷害。都是她的兒子,即使有一個,為了別人戴孝哭靈到撕心裂肺。

她的手已經變得消瘦而無力,然而握住的手卻蘊含滿了年輕的力量。

再後來的事情……就交給他們了……

元姬合上眼,在最後的時刻將所有的擔憂盡數抹去。

她只想到了新婚時司馬昭為她別上的發簪,只想到剛剛生下司馬炎時將那個小孩子抱在手中的溫暖,只想到眉眼間像極了她的司馬攸在她面前溫潤如玉。

完美到讓人懷疑,卻又心甘情願沉淪。

我幫你看到了,看到我們的孩子登上了千古帝台。

我幫你看到了,看到了萬里河山晉旗代魏。

所以現在……讓我看看你,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