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換(2 / 2)

軍士來報說三天前就已經按照郭祭酒的要求將他火化了,臨走前他還留信一封給曹操,依舊是慵懶的筆調:

他寫道聽聞主公要建一座銅雀台,就把嘉的妻妾也送上去吧,末尾還留著低低的哂笑。

他寫道奕兒還小,主公定要把他帶大,那小子淘,要好生管教。

他寫道把嘉的屍體火化了吧,一半帶回去,一半請主公帶到南方吧。

他還寫道干脆就主公替嘉看看南方吧,記得把奕兒也一並帶上。

之後還寫了什么曹操不記得了,只記得信上殘留著絲縷酒香,還有雜亂的血斑,是郭嘉的血。

看完後他沒有大怮,沒有歇斯底里,只是把信收好,把郭嘉的骨灰隨身帶著,命令班師了。

路上他登臨碣石遠眺滄海,費了好大的力氣拼命的壓下悲痛寫下一首《觀滄海》,然後便惶急的逃了,連改稿都忘記了。

回鄴城時老遠就看見郭奕了,一見曹操他便上前去拽住他的衣擺說干爹,我爹呢?

你爹啊……去遠方了。

他不是給我說是去北方嗎?

啊……很遠很遠的北方。

那他還回來嗎?

曹操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見郭奕小聲的說:

誒,干爹,你怎么哭了?

曹操沒答話,牽著郭奕回城了。

一年後曹操如約帶著郭奕還有郭嘉一半的骨灰來到了南方,直到火燒赤壁時他才將郭嘉的骨灰全部撒入長江,任其隨水而去。

他想,郭嘉到底還是離開他了,去了他所到達不了的遙遠的北方,離他越來越遠。

郭奕會不斷的成長,他會不斷的老去,唯有郭嘉的生命早已定格在建安十二年的北方,永不磨滅。

多年以後曹操仍記得郭嘉這個名字,記得這個人,想起他眉眼中殘留的笑意,滿身的酒香,還有他一生都無比期望卻始終未能涉足的南方土地。

十三年來,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離去,甚至連郭奕都走得比他早。

長大後的郭奕幾乎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切,臨走前他捏著曹操的袖擺笑著說干爹,我去找我爹了。

說完他便閉上了眼,去了那一片遼遠的北方土地。

曹操有時會想,自己死後也定要留在北方,哪怕只是一縷孤魂,也要找到郭嘉,然後和他一同踏上南方的土地。

在那里,繼續他們生前無比期待的逍遙自在的生活。

共譜一段他們生前尚未完成的君臣相知,高山流水的佳話。

若是如此,此生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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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會有墳墓?

因為生者在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時候,自然會追念逝者的強大。

……

……

接到戰報,赤壁的煙火燒盡了連營船,也燒盡了明公的銳氣。出兵起,我便知有如此的結局。若奉孝安在,怕是能勸進去。不過以奉孝冒進的作風,我倒是覺得慫恿明公出兵的概率要大幾分。不過逝者已去,揣摩逝者的想法倒像是一種對自己的質疑。

「文和好計謀,嘉佩服佩服。」記憶中的奉孝,表面的懶散卻掩飾不了眼中的那閃耀的光。你無法忽視他,或者把他當著一個弱勢者,病弱的殼子下面靈魂的強大,強大到殼子無法承受得住。

我比他虛長上些歲數,可奉孝從來不把我當做兄長。「毒士賈詡?嘉倒是覺得這個稱呼不大合適。或許稱呼文和為安居賈詡更為合適。」奉孝笑談著,我不易反駁,只得笑笑了事。浪子郭嘉。心中暗自反擊道。不過介於是在奉孝家中,此話當真是沒有出口。當然,也有忍無可忍之徒將奉孝那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一股腦全部捅給了明公。真傻子還是假傻子,奉孝和明公,明明一丘之貉。

突然想起,奉孝去世的時候,明公和文若相擁而泣,明公給朝廷的上奏,寫得跟個情書似的,不過文若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而且這種為這種小事去惱了主公也實在不值。不如睜只眼閉只眼過了。

有人說我,掀起了亂世。何不知,賈某只是推快了亂世的發生,漢家王朝之前有秦,秦前有周,周前有商,商前有夏,人不會永恆,王朝也是不會永恆的,永恆的也只有這些所謂的隸屬於王朝的土地。賈某只是希望能看完這一出好戲。

「烏丸嘉去了,文和等著看戲吧。」奉孝臨行前的一句話,分明不是那個意思,這個浪子卻終究把自己也給烏鴉了。或者有些事,只是我不敢相信……

奉孝死前,出人意外的向明公推薦了我,我一直以為是公達,畢竟共事那么久了……總感覺這浪子總是話中有話,不過我一向的原則是,不為不該鬧心的事情鬧心,所以也就隨他去了。

聽聞赤壁一敗對明公傷害很大,明公說:「若奉孝安在……」

若奉孝安在?

我起身,不慎將桌上的茶盞打翻,所幸是沒有澆在旁邊剛剛寫好的文書上面,卻驚動了小廝,我擺擺手,表示不需要在意,卻脫口而出:「准備些許香火。」小廝問我准備去哪里拜祭,我卻笑笑說,不必了。

我賈詡,不需要質疑自己。所以奉孝,我不需要在此時拜祭你。

那日的告別,奉孝的一如既往的微笑著,如同沐浴著春天的陽光,干凈卻略帶些許憂傷。語氣不急不慢。與浪子行徑不大相似,幾分決絕,幾分不舍。

「烏丸嘉去了,文和等著看戲吧。」

我拿起桌邊的文書,細細的看著,心里偷偷的說:

奉孝,你分明錯過了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