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墨香(2 / 2)

過了沒多久,雪才真正的下了下來。

軍營外,一行馬蹄印清晰可見。

曹操看到帳外如冰雕般的奉孝,趕緊迎了上去。

誰知,他淡淡的微笑永遠定格在了臉上,再也不會變了。

一張紙從他的青衫中露了出來,曹操打開了它:

「聞袁熙、袁尚往投遼東,切不可加兵。公孫康久畏袁氏吞並,往投必疑。若使兵急之,後必並力迎敵,急不可下;若緩之,公孫康、袁氏必自相圖,其勢然也。」

淚無聲地滴下,模糊了紙上的血跡。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地的聲音久久地回響……

又下雪了,在這華容道上。

還是深夜。

「奉孝……安在?」有人在低語呢喃。

「唉……」

「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接著便是無聲的淚。

落雪紛紛,喧嘩聲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若奉孝在,不使天下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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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還鄴。

屋外的更聲不知響了幾次,一點如豆的燭光在銅盞里幾番瑟縮,忽的爆一朵細小的燈花,引得心頭一顫。放下最後一卷籍冊,頭也不抬地伸手撫向案牘的那一端。冰冷的觸感叫我一頓,那頭,空無一物。

右手撫上額頭,指骨輕揉眉心。

究竟過了多少時日?此番,所遣的探病使者何在?

那人,竟還未至。

「……來……方不可……冰峨……雪千里些……」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縹緲之聲,似歌非歌,若有若無。

而這一切,都在使者跪倒在眼前時,變得明晰了。臨其喪,哀甚。

四周的嘈雜之聲令耳膜嗡嗡作響,無數的人影在眼前晃動,來了又去。他們帶著怎樣的目的,又掛著怎樣的表情,都讓人無力去理會了。

斯人已去,剩下的,於卿,於吾,又有何干?

唇齒翕合,「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魂兮歸來!不可以久些……」

謂之招魂。

子歸,子歸。子歸何方,子胡不歸?

落日的余暉在北方肅殺的寒風中消散了溫度,消散了遺落的最後一絲光影。空曠的天地間充斥了此後的漫長與寂靜。

天明的方向,不得而知。(貳)建安十二年十一月,至易水,代郡烏丸行單於普富盧、上郡烏丸行單於那樓將其名王來賀。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今單於來賀,宴興尚酣,明公來此處作甚?」那人慵懶地拖長語調,飲去一杯,恰好收住尾音。

「孤若是說與奉孝執子對弈,黑白縱橫,比之觥籌更為逸事一樁,你待如何?」語罷,一子落定。

「哦?嘉卻似乎更偏愛宴行之樂呢。」勾了勾唇角,「盛筵難再」。

時間有些許凝滯,抬眼望進那三分醉意,三分清明的深潭,四目相對。

相視而笑。

「待還歸鄴城,八方來賀,再行宴樂,以犒三軍」,頓了頓,復又緩緩說道:「那時奉孝病體痊愈,即便是共醉萬場又有何妨?可還惦記著孤那幾壇子陳年杜康?」不覺莞爾。

「真吾主也」。那人眸中充盈著笑意,而目光卻似乎看向了很遠的地方。

一個遠不知其所,比遠,更遠的地方……「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良久,那人白子落定,「明公的下一子將往何處?」

「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你我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落子何憂?天下,何憂……」黑子已然輸了半目。

弈棋,清戲也,且動戰爭之心。

「明公」。

「嗯?」

「操持生殺之器,可為『逸事』乎?」

殘燈如豆,忽明忽暗中分明看到了滿眼戲謔。

也許,還有別的。

興盡酒闌,唯一輪冰魄皎皎。

昔時人已歿,水猶寒,風吹雁。清冷的銀輝柔柔地傾瀉在氤氳了霧氣的易水之上。

那回旋入夢的霧氣,從未消散。

那清泠無聲的皎潔,舊時相識。

月色之下,易水之畔,好似仍是負手臨風的二人。那風,拂了衣袂,擺了輕裾。而綿亘在此間的是那滾滾東逝的易水,是那奔涌而去的悠悠四百載的花開花落。

望斷天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風蕭蕭兮易水寒,風蕭蕭兮易水寒……」那人一遍又一遍地喃呢著,卻不念出下句。

「易水送別,千古佳話,今臨此地,暫別在即,奉孝可是有感而發?」沒來由一陣心悸,似是怕那人念出下句。「荊軻何如?」斂去眼中那絲慌亂。

「士為知己者死」。那人望著月下奔流而去的易水,卻沒有轉身,只留下如孤鶴般清瘦的背影。

「為酬知己何惜命……」似道非道,似問非問,一如夢中囈語,在蒼茫天地,蕭蕭風聲中,消散於無。

「昔者易水之濱,朔風凜凜,悲築一曲,長歌當哭。縱英魂已去,空冢寂寞,仍能辨血色金戈。風雲散聚,任後人評說。」那人轉身回眸,青衫微揚,自帶三分疏狂,三分嘲弄。至今回想起來,那人涉穿秋水世情的目光就這樣烙在了心上,和著那夜的月光,衫袖回轉,竟成了唯一的記憶。

最後,東方既白,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山河壯美,江山如畫。

那是用血與火沉淀的壯麗。

「奉孝,孤在鄴城設酒以待,共續殘局」。

「嗯……千杯解殘局」。

「奉孝」……

「嗯?」

「活著回來」。

「明公,珍重」……金色的朝陽下,白露散盡,策馬揚鞭。回首處,那清瘦如鶴的身影在燦爛的金的之中變為光影,然後消失。

那日的朝陽,終是太過灼烈。誰諾一盤棋局,誰諾一家天下。

空留殘局蕭索,以闌珊寫終局。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憂思難忘……

冷月無聲,驚覺處已是白骨累累,荒冢無數。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鼻間依舊縈繞著杜康的清涼醇美,那些原以為早已消散的前塵舊夢,卻忽然在一瞬間全都變得明晰起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為君所故,沉吟至今的,仍舊是當年明月。

卻是物是人非,已然隔世。

然這一場宿醉,流年不識,踏盡千里路,終是醒了。最可怕的不是斑駁剝落了歲月,夢醒凋盡了韶華,而是再也無從尋覓那是的心境了。

對月笑罷,飲盡余生。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庚子,王崩於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