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2)

狼情肆意 靈鵲兒 3512 字 2022-11-16

筆趣閣 www.18xxs.com,最快更新狼情肆意最新章節!

今年的雪姍姍來遲,將進臘月才結結實實地下了兩場。沒有惡風侵卷,洋洋灑灑,白茫茫的覆蓋遮掩住牧民們一年的奔忙勞碌,也遮掩住豐收後那熱鬧歡騰的儲備。冬日安詳,日頭下,干凈清涼,一片晶瑩耀眼的天地。

撩起棉簾,涼沁沁小風撲面,雅予不覺縮了縮脖兒,卻並未因而退卻,欣欣然跨過門檻,踩在厚厚絨絨的雪上。幾步外的朱漆廊柱,日頭映雪越發光澤艷麗,舉目眺去,青石院落,九重飛檐,五彩琉璃寶頂;抄手廊精雕細刻,婉轉迂回連去前庭後院;更有點點紅梅綻枝、雪中斗艷,將這四方呆板跳脫得趣致盎然。四進三院不可謂大,卻不亞於當年肅王府的大氣、不輸於江南庭園的精致。眯了眼睛恍惚身置隔世,只是耳邊迎風簌簌的風馬旗色彩如此絢麗,獨特的異域之風讓人不得不醒覺此處並非離魂難去的故土,而是瓦剌汗國當朝太師的府邸。

從喀勒到左翼大營,印象中的草原是凶惡是溫暖,總是帳篷連著帳篷,馬兒肆意、牛羊成群,人與畜都是野生野長,到處洋溢著一股豪爽卻也蠻荒的味道,實在是難承「精致」二字。縱是自己一日一日消磨在其中,享受在其中,嘆服那力量與豪情,可偶爾雅予還是會想起曾經老爹爹口中於胡人的貶斥,再嚴峻的邊疆局勢也是不屑,似總脫不去一個「匪」字。數月前一場劫難,死而復生之後隨他押解回營,來到這叫庫侖的地方才真正知道一直以來他們口中的金帳是何等所在。

這里儼然是國之京都,僅是金帳殿一處就占地百畝,氣勢庄嚴、富麗堂皇,是為大汗日常坐殿理政、後妃起居之宮殿;圍攏金帳殿橫平豎直向四面鋪開,千畝之地稱為帳殿,是各汗庭公務衙門的所在,每日准時開衙辦公,井然有序;帳殿外圍稱為中城,是各王公大臣、貴族們的府邸。與中原的皇宮京城相比,這里分明是小了許多,可同樣的紅牆碧瓦、氣勢巍峨,藍天白雲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顯得分外高大、恢宏。直看得雅予目瞪口呆,心中驚嘆,原來這「汗國」果然已成「國」之勢!

中城之外百里浩盪,望不到邊的帳篷扯起飛揚的風馬旗,仿佛千軍萬馬簇擁著主帥征戰而來,氣勢磅礴。早就佩服馬背族人的驍勇善戰,可雅予內心那中原大國的驕傲從不曾當真與他們平等而視,如今看來,這哪里是邊疆匪患,分明是一個蒸蒸日上,逐漸雄起之國!想那韃靼占據了比瓦剌更有利的地勢與水草,此時兩方的力量雖都不足以獨自與中原抗衡,可一旦聯合,猛虎之勢斷不可小覷!而這兄弟六人一心的目的就是要統一草原,如此一來,那龐將軍的暗中佐助、安撫之策是否果然妥當?如何能確保日後不會養虎為患?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鑾殿中貪杯好色、不思憂患的皇帝表哥,雅予不覺蹙了蹙眉頭,或許,龐將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賭的竟是這六兄弟的性情么?

一倏爾閃念,雅予輕輕握了拳,望瓦剌、韃靼水火不容、永世不相合,望他兄弟大業無果而終……

「哎呀!主人!您怎的不等奴下就出來了,要受風了的!」

人尚不見,就聽得尖尖的小聲兒從身後躥了出來,不待雅予回頭,一件狐皮大氅已是暖暖和和地披在身上,轉身繞過來個小丫頭踮了腳輕輕給她把帽子帶好,系好帶子。小丫頭名叫拉嘎,十三歲,是娜仁托婭送給她的小家奴。原本還要再多幾個,可雅予不肯,這家奴的意思可比不得曾經的使喚人,除非被主人賣掉、打死,否則一輩子都要跟著她。她哪里敢受這許多,只挑得這一個,小丫頭模樣周正、手腳利落,最當緊的是那雙眼睛清靈靈地透亮,看著就人莫名貼心。

「主人,身子才好些,這么不當心著,再病了奴下可該死了。」看主人面上含笑根本不當回事,拉嘎有些不樂意。

「小小年紀總是病啊死的,」雅予戳了戳小丫頭的額,「多不吉利。」

「是是,奴下該……」想趕緊應下主人的話,可「死」字沒出口拉嘎就咽了回去,憋了臉。主人什么都好,人好看、脾氣也綿和,從不訓斥人,只一條規矩:最講吉利。在她跟前兒是說不得天陰日子沉的話的,每日都要高高興興的,都要說好。下雪有下雪的好,刮風有刮風的好,不能說難,不能叫苦。剛見著她的時候站都站不起來,每日除了葯也吃不下什么,可那臉上卻總是帶著笑,有點精神就想撐起來走,一天到頭總像是盼著什么,一個人養病的日子也過得急急的。說來也怪,許是老天神佛當真應了這吉利,眼見著就好起來。這可不就是奴仆們的福氣?遂攙了雅予的手臂,虔虔誠誠的,「主人,奴下往後再不敢了!」

雅予笑笑,「走,今兒不歇晌了,咱們往前院兒給夫人請安去。」

「是!」

主仆二人出了小院拐入甬道一路往前去,雅予住的是府中居留客人的小院,雖說是客房實則是娜仁托婭特為從韃靼遠道來探望的親人留備的,卧寢更是她為自己的額吉精心布置,雖是從未迎得母親大人駕到,可一應鋪蓋使喚都是常換常新。兩邊的青磚牆高高矗立,牆那邊安安靜靜的,這里是烏恩卜脫的書房,據說整個院子堂屋、廂房藏書無數,是太師處理公務、與心腹議事之所。午後的日頭正,投下的影子短小依舊將甬道遮得有些陰,籠在身上冷冷的,雅予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看不得人深淺的,一眼瞧過去,總是武斷而又任性地覺得好或是不好。可於烏恩卜脫這個人,雅予至今仍說不出心里的感受。從北山回來的路上,他親自迎出了百里之外。聽說這傳奇之人駕到,於情於理雅予都想掙著起身,可賽罕不許,沒讓她動。隔著厚厚的皮棉簾,聽到他兄弟相見。險是生死之別,兄弟三人自是感慨,那語聲入耳,深沉溫和少是波瀾,雖是蒙語,雅予卻莫名地覺得熟悉,腦子里不覺就把他與沉穩持重的大將軍素海做了重合,一張臉不過是略年紀輕些。

誰知待日後見到真人,病榻上的人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長身玉立,風度款款的男子,半天不知動,若非賽罕一把遮住,她真不知要如何失態……

見過了大將軍素海、二將軍蒙克,更與那欽相近,與賽罕相親,這一眾兄弟雖說模樣不盡相像,卻都是魁梧挺拔、氣勢凜冽,一眼看去即便是以仁和著稱的素海都帶著殺伐征戰的英武之氣。多少年的廝殺在每個人的身上都留下了難以磨去的煞氣,尤其是賽罕,眼神厲,周身陰冷,沒有笑容之時,讓人根本就不敢靠前。可這位大名鼎鼎的三哥、這六兄弟成其勢最關鍵的決斷人卻是舉手抬足間一股儒雅淡然之氣,仿若游山走水、墨寫人生的名流雅士;一樣的高鼻凹眼卻沒有那異域的顏色,面色白凈,風采俊逸,言談笑語溫潤謙和,讓人如沐春風,暖化心腸,真可謂一位溫文爾雅的美男子。

眼前是一介書生儒雅,身處血腥爭斗的汗庭中心,從容似野鶴閑雲之淡,哪里有絲毫的殺戮之氣,哪里尋那狠絕與力量?可縱是眼前迷惑,雅予也知道那些掌控大局、或力挽狂瀾、或陰暗狡詐的謀略與招數都是從他而來。賽罕已然是謀略膽識過人,卻是隨身珍藏著三哥手記,足見其心胸與城府。且此人才情極高,蒙語之外又通波斯語、羅剎語,精曉各地方志;說起漢話標准的京字腔,連雅予這帶了吳越口音的道地中原人都自愧不如。

是親,是友,又或是國之大患?眼中看不透,心里存著疙瘩,每次看到那如安哲哥哥一般溫暖的笑容,雅予不免就生出怯意。是以在府中住了數月之久,依舊對這主人把不好分寸,總不知如何面對。

不知覺已是來到太師夫婦日常起居的正院,看到門口候著烏恩卜脫貼身的兩個家奴,雅予的腳步不由得便猶豫了一下,卻不待她往轉回,常見她往來的仆人們已是往里通報去了。

留下拉嘎,雅予被領進堂屋,正看見烏恩卜脫從卧房中出來,雅予趕緊俯身行禮,「雅予見過太師。」

烏恩卜脫虛手扶了,「不必多禮。」

聽這語聲比平日又低柔了幾分,安靜的房中似是耳語,雅予心想定是他倆那寶貝娃娃睡了。那小東西打娘胎里出來就日夜顛倒,百日之內沒讓他阿爸額吉睡過一個安穩覺。如今剛七八個月就精力十足,小嘴兒整日咧著咯咯地笑,一點動靜就要起來撲騰,能讓他多睡一會兒簡直就是娜仁托婭的頭等大事,這可真真來的不巧了。

見烏恩卜脫微笑著沖她搖搖頭,伸手往里屋示意。雅予有些難為情,自己這一點心思也都露在人家眼里,不好客套,只得低頭還禮,輕輕抬步。

往里去穿過小隔間兒,再挑起撒花帳簾,融融暖香里帶著甜甜的奶味撲進鼻中,雅予頓時軟出一臉的笑容,將才的尷尬與計較都不見,顧不得與娜仁托婭行禮就墊了腳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探頭看向里頭那棉花堆兒里白白胖胖、睡得酣呼呼的小人兒,小心翼翼地嗅著奶娃娃香甜的味道……

瞧這丫頭的眼睛又直,一顆當娘的心都似要撲了出來,想起那獄中人的囑托,娜仁托婭心里笑,這兩個各有各的盼,一個比一個急,都是不知臊的。起身拉了雅予的手扯著她一起出到隔間兒里,落座在南窗下的暖榻上。兩人如今親近,也都不客套禮數,雅予任著仆女給她脫了靴子裹了絨毯子,彼時娜仁托婭早已適宜地靠著厚厚的軟墊閉上了眼睛。

金絲綉的軟墊上懶懶鋪散著烏黑的發辮,一縷細細的銀鈕鏈從發後束過懸下一顆紅寶石正點在眉心,晶瑩透亮,柔柔朱紅的光芒將那張美麗的臉龐襯得白皙細膩、眼鼻越發精巧。只是精心的妝容依舊掩不住疲憊,額頭滲著細細的汗,絨絨的睫毛鋪蓋下一圈淡淡的黑暈。身為太師夫人,手邊不知有多少奴仆可用,她卻偏要親自帶娃娃,汗庭上、家宅里,多少事又如何放得下?人人都勸她把娃娃給奶娘,可唯獨雅予從不曾勸。她知道這女人的心,多少年求子不成,如今旁人眼中的苦正是她求之不得、最甘心的甜,如何舍得放手……

雅予抬手輕輕用帕子沾著她額頭的汗,娜仁托婭不遮掩任她擦,口中喃喃地念道,「這小東西真不知哪里來的勁頭,整鬧了一宿、一前晌。」

「那可辛苦你了。」

「哪里是我?一直都是他阿爸哄著。」

雅予抿嘴兒笑,這可是嘴硬,烏恩卜脫不睡,她怎的會歇?眼前不覺就見那紅燭暖光,鴛鴦帳下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哄著寶貝,心滿意足。這場面雅予不是沒見過,這兩個汗庭之上不知是怎樣的鐵血與冷情,可閨房內親愛起來從不知避人。起先雅予見著慌亂,羞得手足無措,見多了也只低頭就是,悄悄在心里念念自己的郎君。就合著眼前人記起他倆說起當年娜仁托婭悔婚的緣由,賽罕說:「看上我三哥了唄」。彼時只覺他話無恥,如今想來許是正對景,早過而立之年的人依然風度翩翩,若是放到十年前該是怎樣英俊的少年郎,草原霞光許是第一眼就已然為他降落。如今看來也算是一對璧人天生地配,只可惜一想到後院那三房嬌妾,雅予心里就不大適宜,想著這番柔情可也在後院演過,忍不得就憐惜起她來。

「你也睡一會兒吧,我看著小主兒。」

聞言娜仁托婭睜開眼睛,笑著白了雅予一眼,「跟我這兒還端著,等急了吧?」

雅予也不避,只微微紅了臉頰,不駁不應,低頭折著帕子。自從北山押解回來,賽罕重審後就被投入地牢中,這一去兩人再不得見。雖說這回有大汗親自過問,一切的罪與罰不過是走個過場,好給宗王族個台階下,可那刑期卻也不曾當真說個時日。她被安置得妥妥當當養在病中,可這一顆心卻隨著他埋在了那陰暗的地牢里。自能握筆就每日寫信,卻只見信去從不見信回,牽心掛腸熬得日落西去,熬得月上梢頭,再無安穩。好容易聽說借著臘月祭天,大汗要赦人出獄,雅予想著他兄弟們再不會錯了這個機會,遂一進臘月她就天天守著娜仁托婭,一日得一日的消息……

「昨兒我見著他了。」

「真的?」雅予立刻提了語聲,急急問,「他怎樣?」

「能怎樣?鐵打的似的,好好兒的。」

雅予抿了抿唇,輕輕咽了一口,心有些酸,什么鐵打的?如今冷熱都怕,地牢里埋了這幾個月還不知又……即便就是鐵打的,這么風里雨里地折騰,怕也要生了銹了……

見雅予臉上郁郁的,娜仁托婭坐起了身,正色道,「昨兒大汗親自提審老六,這兩日就要從先從地牢里解出來了。」

「嗯?只是從地牢里出來?不是大赦么?」

「若開赦,他自是頭一個。只是畢竟是一條宗王命,一年不過的功夫,也不能就這么說算就算了。先解出來,另在大營外設單牢。」

「這,這豈不還不如北山?」雅予有些急,宗王族近在咫尺,幾乎每一個都恨著他兄弟,但凡有一個起了歹心,那,那豈不是……

「不怕。」娜仁托婭握了她的手,「他們不敢。不過再安穩待幾個月,兩邊都好說話。」

她的手很小,卻很有力,將雅予的冰涼牢牢地握去,一顆焦急的心也似被握緊,不再急急地跳動。

「好了,不操那沒用的心。」勸了這么一句,娜仁托婭重綻了笑,「昨兒就見了那么一刻,老六就說讓我張羅你們的親事,說這幾日出來就先把親成了。」

這沒頭沒腦沒防備的,鼻子突然一酸,淚就滿滿地溢了,雅予緊緊抿了唇屏著,手指不知覺地摳著娜仁托婭,心里化開了一般,暖暖熱熱,他終是……最知道她熬的什么……

「我沒應他。」

「嗯?」雅予一愣,淚立刻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