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1 / 2)

臣盡歡 弱水千流 4825 字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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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轉夏的時節,三更時分開始落點,沒有春雨的細潤,也沒有夏雨的氣勢磅礴,這場雨斷斷續續,從天上灑豆子似的下下來,沒個痛快。就這么稀里嘩啦地落了整宿,整座紫禁城像是泡在了雨水里,長街甬道上的宮人皆披蓑衣,來去間行色匆匆。

腳步聲從西長街的那頭傳將過來,皂靴落地,飛濺起幾滴水花。邊兒上撐傘的是少監鄭寶德,身後跟著的是幾個內侍,走前最前頭的人著曳撒戴描金帽,冶艷的丹鳳眼,往下的半張臉上覆獸首面具,猙獰可怖。

遠遠從宮道的那頭疾步行來一人,穿直身,到了跟前兒恭恭敬敬行個禮,寶德拿眼風一覷,見是東廠的千戶曹心平,又聞他揖手說:「督主。」

那人道個嗯,聲音從面具後頭傳出來,有些尖細,又有些壓抑的悶,沉聲道:「什么事?」

聞言,曹千戶的面色微變,遲疑了一陣兒方艱澀道:「督主,屬下們護送帝姬入京,昨兒夜里到的京都,撩開車簾子一看,帝姬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落氣兒了,看模樣像是中毒……」說著稍停,俯首道:「屬下失職,罪該萬死。」

趙宣那頭一陣沉吟,良久方嘆出一口氣,搖頭道:「咱家聽說謝相府上也有一個帝姬,咱們這個和人家那個究竟孰真孰假,誰說得清呢。罷了,相爺出手,你們招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說著拿巾櫛揩了把眼角,纖細的小指揚起,羊脂玉扳指流光四溢,隨意地拂手道:「起來吧,凡事還得由著萬歲爺定奪。相爺攬權多年,手底下能人異士無數,還有錦衣衛替他賣命,咱們東廠目下根基不穩,沖撞不得那尊佛。」

曹心平應個是,這才直起身在他跟前兒站定,試探道:「依督主的意思,帝姬的死就這么算了?」

「不然呢,還能如何?去聖上跟前兒參謝相一本么?」趙宣語調妖嬈,斜眼看曹千戶,嘆道:「無憑無據的,讓咱家拿什么去說事兒。再者說,護駕不力的罪名誰擔得起呢,觸怒龍顏,千戶有幾顆腦袋砍?」

曹心平諾諾應是,躬身揖手:「督主教訓的是。」

他笑起來,慢悠悠往前走邊道:「千戶還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萬歲爺設東廠是為了替謝相分憂的,咱們這會兒可不好喧賓奪主,懂了么?」

曹千戶心頭有些納罕,這倒是奇了怪了。前兒還聽督主說要同謝相爭個高下,怎么這么快這心思就變了呢,著實匪夷所思。他忖了忖也沒個頭緒,只好拱手道:「屬下明白了。」

趙宣嗯了聲,又側首喊了聲寶德,邊兒上的年輕太監立刻湊過來,躬身道:「督主您吩咐。」

「今兒早上宮里鬧得慌,是出了什么事兒啊?」他道。

「回督主,是福蕪殿的主兒又開始尋死覓活了,見天兒地砸東西,說自己是受了容昭儀的陷害,非得要見皇上,這都開始鬧絕食了,說要死給咱們看。」鄭寶德回道。

「喲,死給咱們看,這話說得可真氣派。」他哂笑,伸出跟食指指點鄭寶德,「既然娘娘不消停,咱們索性送她一程,活著又受冤枉又遭罪,倒不如死了干凈。」

寶德琢磨會子應個是,拱了手正要說話,余光卻掃見寧壽園那頭緩緩走來了一群人,撇開一干的宮女兒不提,走在前頭的姑娘一身胭脂紅點赤金線緞子小襖,容光耀眼的一張小臉,雙腮卻有些氣鼓鼓的,似乎不舒心。

鄭少監面色一變,再垂眸,掃見她掌心里握著的鞭子,登時一張臉苦成了黃連--今兒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地遇上這位小祖宗!

他不自覺地朝後挪了幾步,面上誠惶誠恐。趙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欣榮帝姬已經領著一眾宮女到了眼前。

他抖了袖子給她滿行一大禮,口中道:「奴才恭請帝姬玉安。」

欣榮這廂正低著頭想事情,聽見聲音便抬起頭,見了他似乎有些驚訝,眸光一閃道:「趙公公?」

趙宣仍舊微垂著頭,揖著手道:「皇上傳召,奴才還得緊著去乾清宮復命,先行告退。」說完提步,徑自繞過她去了。後頭跟著的寶德長舒一口氣,不假思索緊步跟上去,逃命似的,生怕帝姬一個不順心鞭子便落在自個兒身上。

欣榮皺起眉,回過頭定定地望著那道背影,若有所思。奈兒心下奇怪,跟著湊過去看,卻見那幾人愈行愈遠,隨著雨勢漸大只余下了極模糊的幾個影,她歪了歪頭,沉聲道:「殿下在看什么呢?」

「……」

是錯覺么?怎么覺得這人的眼睛同以往有些不同?像陌生,又像是……有些眼熟。欣榮心頭不解,忽然道:「趙公公的臉是怎么毀的容?」

奈兒道:「殿下您不記得了啊,兩年前太廟走水,趙公公沖進去,將太|祖靈位給搶了出來,那時火勢凶猛,燒斷了橫梁,他的臉就那樣被燒傷的。」說著一頓,換上副感嘆的口吻,「原本也是挺清秀白凈的人呢,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毀了張臉,卻換來了皇父的賞識,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都是堂堂司禮監的大掌印,提督東廠了。欣榮癟嘴,又轉過頭去看奈兒,「你有沒有覺得,今兒趙公公的眼睛,特別的……嫵媚?」

奈兒啊了一聲,似乎不可置信:「沒覺得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嫵媚……這倒不覺得,太監嘛,都是娘娘腔做派。」邊說邊捻起蘭花指一點,細聲細氣矯揉造作道:「咱家給帝姬請安……」

欣榮忍俊不禁,兩個姑娘正嬉笑打鬧,一個端著拂子的內官卻疾步走到了跟前兒,神色帶著些莫名的緊張,低低道:「奴才參見殿下。」

公主連忙收起笑,清了清嗓子垂眸看他,道:「怎么了?」

那年長的內官托著拂子沉聲回話:「殿下,相爺帶了個姑娘入宮,說是十五年前流落宮外的帝姬。皇後娘娘著奴才來請您,讓您即刻去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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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綿綿中的紫禁城仍舊是紫禁城,紅牆黃瓦,畫棟雕梁。殿宇樓台高低錯落,金碧輝煌,宏宏龐龐。

第一次踏入這座皇宮,阿九有些發怔。過去也曾無數次在相府里遙遙相望,並沒有這樣直觀的感受。偌大堂皇的宮闈,砌朱牆萬重,繪九龍壁彩,龍頭門上綴金釘,極盡富麗奢侈之能事。

心口在發緊,她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交握在腹前的雙手用力到骨節泛青,不知是緊張還是驚惶。

她抿抿唇,不敢四處張望,視線定定地落在前頭的那人頎長挺拔的背影上,忽然訥訥地開口,輕聲喊他:「大人。」

他回身過來看她,目光清寒面色如常,再開口時的口吻陌生得很,那是一種疏離得貼近恭謹的語氣,朝她沉聲道:「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殿下,這可真是一個諷刺的稱謂。

常年處於弱勢的人,一時半會兒沒能習慣這樣的禮遇。阿九一愣,目光掃過他的唇,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張俏生生的臉蛋兒居然憋了個通紅,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話,聲若蚊蚋:「我有些害怕……」

謝景臣的眼底掠過一抹詫異,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說。這倒是出乎人意料,他勾起個寡淡的笑容,揮手打發了一旁的內監,接過油傘信步過去替她撐傘,垂眸細細起來。

她身上穿的是百褶如意裙,妃色的衣裙恰到好處,襯得她膚光勝雪面如桃花。嬌俏的姑娘,氣質恬靜而淡雅,立在雨中像是一幅畫。尖尖的瓜子臉,五官是艷麗的,嫵媚的,碧瑩瑩的一雙妙目,明媚無雙,足以滿足所有人對一國公主的想象。

他眼尾的笑紋像細雨中的風絮,一面印著她朝前走一面道,「沒什么可怕的。殿下,您原本就是屬於這個地方的貴人,紫禁城是您的家,曾經流落在外受的苦都過去了,從今往後,您便是這座禁宮里的主子。」

他的聲音端凝似琉璃,字里行間都是輕柔繾綣,一字一句,像是能蠱惑人心。

主子……這可真是一個誘惑人的說法。十五年都在為活下去拼命的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頂替真正的金枝玉葉,成為當今天子的女兒。

阿九側過頭覷他,微微仰起脖子。頎長的身量帶來一股難以忽視的壓迫,他的側臉精致得完美無瑕,然而正是因為太完美,所以顯得縹緲不真。

她半眯起眼,隔著風雨交加定定看他,聲音壓得極低,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量道:「成為帝姬之後呢?大人要我做什么?」

謝景臣垂眸,這一笑帶盡疏風朗月的意態,「殿下放心,宮中自有人會接應。不過,眼下還是還是好好記住臣的話,演一出好戲給您的皇父同母妃看吧,欣和帝姬。」

他牽袖一比,頗有幾分謙謙君子的意味,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兩人已經穿過了交泰殿,坤寧宮劈頭蓋臉砸進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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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是大涼歷代的皇後正宮,坐北面南,正面開間有九,兩側各一小間,與交泰殿、乾清宮坐落於同一高台,銅龜仙鶴昂昂而立,設日晷,兩層梁檐,廡殿頂,上覆琉璃瓦,金光流麗。

起風了,漫天的點子成了斜飄雨,水珠從傘下飛進來,打在面頰上,冰涼得教人發冷。阿九自顧自地出神,仿佛未有所覺,忽然眼前一黯,是身旁的人將傘沿往下略略一壓,遮擋去了眼前的風和雨。

轉頭看他,映入眼中的只有一張側臉,細雨紛飛中勾勒出江南三月的況味。阿九的目光落在那線條和緩的鼻梁上,往上一滑瞧見他的眼,尾梢處略微地揚起,半掩的眼睫濃密似夜,平日里的凌厲在這一刻似乎盪然無存,那雙眸子是柔和的,甚至有些溫暖。

她看了幾眼覺得有些不妥,復將視線一轉,望向了別處,心頭隱隱盤算起起來。流落宮外十五年的帝姬,重返皇城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可謝景臣既然敢走這步棋,必然做好了萬全的打算,他在邊上,多的心自然不用她來操,照著他交代的東西一五一十地說,那樣一個生動活靈的故事,哀婉處動人心腸,只要聲情並茂將戲做足,要人相信不少件難事。

阿九思忖著,一面回憶一面念念有詞,一個走神兒,再抬頭便已經到了東廡牆的宮門前。門口處有立侍的宮人,均靜默,深埋著頭大氣不聞,聽見腳步聲傳來,視線一轉瞥見江牙海水一角,甚至不消抬眼便跪了下去,口里諾諾道:「丞相千歲。」

謝景臣淡淡一聲嗯,讓一眾宮人平身。是時門內又迎出來一個內官,阿九打量一眼,見那人身上是太監打扮,圓帽下露出的兩鬢已經花白,臂上橫拂子,眉目間投精光,看樣子是這坤寧宮里有些頭臉的。

果不其然,那內官上前,並不如方才那群宮人一樣給謝景臣跪拜,只是堆起滿面的笑容來朝他揖手,隔著幾步遠恭聲道:「奴才給相爺請安。」

謝景臣唇角挑起笑,「蘇公公不必多禮。」眼皮子略抬,又問:「萬歲爺到了?」

蘇長貴笑眯眯地呵腰說是,口里說:「皇上和兩位娘娘都在里頭呢,」蘇公公說著一頓,眼風兒極快地從阿九身上掃過去,心頭大感詫異,然而不敢表露,只伸手一比恭敬道:「大人請——」

阿九背脊挺得筆直,微垂著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錦綉深宮,步步皆是驚險,在她的身份名正言順之前,不能有半分大意。余光瞧見身旁的謝景臣身形微動,她只以為他要提步,自然也邁開步子跟著上前,然而他卻只是轉頭瞧她,忽然道:「殿下恕臣失禮。」

她一怔,不明白這人何出此言。未幾,卻見他直直地伸手過來,臉上一涼,原來是拂去了沾在她面上的雨水。

阿九幾不可察地皺眉,再看一眾宮人,個個低眉斂目,面上沒有半分地異樣,仿佛都不曾瞧見方才那幕似的。她心頭暗自生惱,卻又不敢表露,只好低聲說了句:「多謝大人。」

他瞥一眼她微擰的眉,眼底一抹寒色一晃而逝,旋即恢復如常。收回手站定,琵琶袖朝前一指,漠然道:「殿下先行。」

阿九扯了扯唇,也不再多言,徑自朝里頭走。身後的腳步聲沉穩有力,是他跟在後頭緩緩而行,微微一個側目便能覷見那曳撒的下擺,往前穿過影壁便看見坤寧宮的正殿,胸腔里頭霎時雷震,她深吸一口氣定定神,又聽謝景臣在耳畔壓低了聲音道:「在殿外等著。」

她腳下的步子一頓,那人已經提了曳撒入了殿門,徒留她只身等在外頭。

大殿正中是一樽景泰藍三足象牙暖鼎,楠木嵌螺鈿雲腿桌上擺著一株巨大的血珊瑚,妖異的色澤奪目鮮艷。

謝景臣的眸光從珊瑚枝上流轉而過,復又望向殿中上首,當今聖上同葛太後分坐左右,下首依次坐著兩位錦衣華服的婦人,氣質雍容美麗非常,三十上下,正是岑皇後同欣和帝姬的生母良妃,欣榮立在皇後身旁,幾人見他進來,紛紛投目看過去。

他垂了眼簾上前滿行一禮,托了雙手恭恭敬敬給幾人見禮。

皇帝的臉色有些疲乏,見了他似乎精神一震,在官帽椅里坐直了身子看他,急切道:「聽說愛卿尋得了帝姬?」

他應聲是,良妃聞言大喜過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走近幾步,追問道:「那帝姬目下在何處?相爺不是說要帶帝姬入宮么?快讓她進來……」

岑皇後面色不悅,冷聲打斷道:「這么多年都等過來了,妹妹還急於這一時么?」

良妃思女心切,可皇後不同,她高居坤極,多年來執掌後宮,苦樂參半,歷練出端庄持重的性子,自有一份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氣度。更何況良妃得寵多年,早已是皇後的眼中釘肉中刺,良妃膝下原就有一子,若再尋回了女兒,豈不是要騎到她頭上去!

岑婉面上勾起一絲笑容,望向太後同皇帝,沉聲道:「大家,老祖宗,帝姬流落宮外十五年,臣妾以為,不如先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明白,再見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