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2 / 2)

臣盡歡 弱水千流 4825 字 2022-11-18

皇帝頷首,食指點著紅木桌道:「皇後說得在理。」說罷轉眼看向謝景臣,問道:「愛卿在何處尋得帝姬?」

謝景臣眉頭深鎖,語調沉重道:「回大家,臣多番打探,方知當年帝姬順護城河而下,是被一浣衣婦人所救。那婦人後來帶著帝姬回到家鄉淮南,五年前淮南溧陽鬧澇災,婦人染了瘟疫,帝姬跟著逃難的同鄉人到了京都……」他說著稍稍一頓,感嘆道:「或許天意如此,五年前帝姬走投無路流落街頭,竟讓臣府上的下人買回做了丫鬟——臣罪該萬死,請大家恕罪!」

何其悲愴的一個故事,果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良妃聽到此處早已是泣不成聲,拿絹帕不住地掖眼角,抽噎道:「帝姬……我的欣和竟如此可憐……」

皇帝那頭沉默良久,為人父母者,聞聽女兒這些年來是這么個境遇,心頭自然不好受。高程熹的神色極是凝重,好半晌才嘆出一口氣,捏著眉心擺手道:「愛卿不必自責,你替朕尋得了帝姬,何罪之有?平身吧。」

謝景臣應個是,這才直起身來。

能令所有人都信以為真的故事,才是好故事。葛太後心頭暗道謝景臣到底是謝景臣,輕而易舉便捏住了人的七寸。這樣一個身世可憐境遇凄慘的故事,流落在宮外多年的帝姬,飽受世間艱辛,還不令皇帝同良妃心疼到骨子里去。

太後裝模作樣地揩了揩淚花兒,側目看皇帝,說:「大家,事情也差不多都抖清了,讓那孩子進來吧。」

高程熹頷首,朝一旁的內官遞個眼色,蘇長貴因吊長了嗓門兒道:「傳——」

未幾,一個素色裙裝的少女從殿外款款入內,細瘦的身條,明媚纖白,端的是清艷無方。欣榮一眼看過去不禁駭然一驚,沖口而出道:「竟然是她?」

宣帝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欣榮,道:「帝姬見過這丫頭?」

欣榮嗯了一聲點點頭,「皇父,女兒曾在謝大人府上見過她,她確實是相爺府上的一個丫鬟。」

此言一出,眾人的疑慮霎時也消了大半,良妃哪里還按捺得住,滿目震驚地走過去,一步一頓,似乎不敢相信,試探道:「……你是欣和?」

阿九眸光微閃,暗自猜測這婦人是欣和帝姬的母妃。

入宮前謝景臣便曾叮囑她,見到良妃後,務必對其施以媚術。冒充帝姬入宮,要以假亂真,最難過的便是良妃這一關。母女連心,是真是假良妃自然不會毫無所覺。

她張了張唇正欲開口,卻聽岑皇後沉聲道:「良妃妹妹先別急著母女相認。」說完轉頭看高程熹,道:「大家,皇室血脈事關重大,臣妾倒不是懷疑謝丞相辦事不力,只是無憑無據,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誰也擔待不起。」

皇帝鎖眉,「皇後有何高見?」

「當年替欣和帝姬接生的嬤嬤有四位,其中的秦嬤嬤如今正在臣妾宮中當差,」皇後微微一笑,「臣妾曾聽秦嬤嬤說起過,帝姬的左肩有一粒朱砂痣,是與不是,讓秦嬤嬤來一看便知。」

「……」皇帝略思索,「也好,依皇後說的辦。」

阿九心頭一沉——難怪當日謝景臣會在她肩上刺一粒朱砂,原來如此。轉念又覺得古怪,照理說,欣和帝姬肩頭有朱砂痣,這樣的秘事恐怕只有當年接生的幾個嬤嬤才清楚,他一個外臣,如何得知?

不多時,坤寧宮的秦嬤嬤便被傳入了殿中,幾個宮女一道簇擁著阿九入了偏殿,脫衣驗明真假。少頃,秦嬤嬤領著阿九從偏殿中走了出來,她朝座上的幾位尊主福身,道:「萬歲爺,這姑娘的左肩頭,確有朱砂痣。」

聽了這話,皇後的面色登時變得極為難看,謝景臣面上緩緩勾起一絲笑,斂眸上前朝皇後揖手,沉聲道:「世間有朱砂痣的人數不勝數,娘娘若還心存疑慮,臣還有一個法子。」

「……」岑婉抬起眸子看他,眼色不善,「哦?大人不妨說來聽聽。」

他唇畔的笑容清淺淡麗,曼聲道:「欣和帝姬同欣榮帝姬乃親姐妹,將兩位帝姬的獻血滴入水中,血濃於水,是否相溶,不妨一試。」

阿九驚詫地瞪大了眼——血濃於水,這人不是瘋了吧!

那一刻阿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側目朝謝景臣看,他立在殿中,挺拔的身形巍峨如岳,眉目間一派的清正仿若山風,儼然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架勢。

皇後沒料到他會如此坦盪無畏,眸中掠過絲錯愕,一時語塞,只轉過頭上下打量阿九,那眼神,簡直恨不能在她身上鑽出個窟窿眼兒來。

高程熹點了點官帽椅的手把,緩慢地頷首說:「這倒是個好法子,既然皇後尚有疑慮,不如就依謝愛卿所言,讓兩個丫頭滴血認親,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說完朝蘇長貴拂手,施派道:「取清水和銀針來。」

蘇公公應是,因旋身下去准備東西。既然皇帝都開了尊口,自然沒人再敢置喙。且不論高程熹是否昏庸,一頂通天冠便是絕對的皇權,至高無上。皇後兩道蛾眉越鎖越深,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

岑婉同宣帝感情原就算不得深厚,當年的苦楚至今回想都記憶猶新。一個不得聖心的皇後,能有如今的局面全靠了女兒欣榮,這個節骨眼兒上,自然一切都得順著皇帝的心意,輕易絕不能觸怒,畢竟誰都不願意再過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略思索,伸手將一旁的帝姬拉過來,柔聲道:「照你皇父的意思去做。」

欣榮頷首,小臉上展顏一笑,純真明艷:「只是拿針扎下手指,母後不必這么緊張,只權當被螞蟻叮了口,沒什么大不了的嘛。」

阿九只覺得背脊都在發麻,血濃於水,可她壓根兒就不是欣和,怎么能同正根正枝的皇室血脈滴血認親呢!胸腔里擂鼓似的,掌心里滑滑膩膩的盡是汗,然而她不敢露出馬腳,只挺直了脊梁骨低眉斂目,神色從容淡然。

俄而,蘇長貴已經捧著紫檀木雕花托案回了殿,她側目一覷,果然,上頭端端正正擺著一個青花瓷碗,盛清水,澄澈見底,邊兒上卧著兩枚銀針,幽芒凄厲森冷,似能晃痛人眼。

蘇公公貓著腰將東西呈到皇帝眼前,壓低了嗓子試探道:「大家,清水同銀針都取來了。」

高程熹看也懶得看,徑自伸手一指,吩咐說:「給丞相拿過去。」說完又抬眼看謝景臣,說道:「謝愛卿,東西都備好了,你來驗。」

他神色恭謹,琵琶袖對掖應聲是。

兩個國色天香的少女遂同時提步上前,阿九抬眸,將巧撞上帝姬的視線。欣榮顯然也不曾料到會同她四目相對,微微的怔忡後勾起一絲笑容,明麗溫暖。

到底是紫禁城里長大的帝姬,真正出身高貴的人,隨便一個笑容便能使人覺得耀眼。阿九挽起嘴角朝欣榮回了個淡淡的笑容,很快又移開了眼,目光落在那碗清水上,似乎有些出神。

謝景臣乜了眼托案上的銀針,語氣寡淡,「請二位以銀針刺破指腹,將血滴入碗中。」

話音落地,皇後立時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嬤嬤,那婦人頷首,上前從托案里取過銀針,朝欣榮恭謹道:「殿下,恕奴婢無禮了。」

欣榮一副無所謂的神態,屋子挽起袖子將右手伸出來,露出一截白如瓷的皓腕。李嬤嬤托起那只手,小心翼翼極為輕柔,接著便不再動作,只等著謝景臣吩咐。

宮中眾人無不奉行明哲保身這四字,雖是相爺領進宮的人,可她到底能不能坐實帝姬的身份尚未可知。眾人都在觀望,自然沒人來主動伺候阿九。她倒也沒覺得有什么,既然沒人伺候索性自己動手,思量著便要伸手去拿針。

是時一股淡香襲來,阿九只覺眼前一花,腕上纏著菩提子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了銀針,他揖手朝她施一禮,道:「殿下恕臣無禮。」

她眸中掠過一絲驚異,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同樣驚駭的還有殿中的一眾人。紫禁城中上至太後皇帝,下至宮女內監,無人不知謝丞相身有怪疾,從不與人近身。眾人大感詫異,暗道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兒。

欣榮帝姬皺了皺眉,轉過頭去看皇後,卻見皇後面上也有訝色,眼神上一番來往,示意女兒稍安勿躁。

一室之內霎時靜謐,唯聞玉漏相催。阿九有些遲疑,眸光閃動,未幾復吸了口氣定定神,微挽起袖子將右手伸出。他伸手來接,冰涼的指尖凍得她一個冷戰,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想要縮回手,然而他五指收攏,帶著不容忤逆的強硬。

她抬起眸子,驀地撞進他的眼底。淡漠的面色,眼底卻凝寒霜,顯示他此刻心情不佳。

阿九被他眼中的寒色唬了唬,當真不敢再掙,垂下眼簾沉聲道:「有勞大人。」

「殿下太客氣了。」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語氣不咸不淡,仍舊教人聽不出喜怒,指尖緩緩撫過針頭,往她嬌嫩的指腹扎了下去。

痛楚極細微,相較於蠱毒發作,這點痛幾乎令人覺察不到。她收回右手,視線一轉立馬惴惴不安地去瞧那碗清水,只覺得一顆心都要飛出嗓子眼兒。不知道謝景臣葫蘆里賣的什么葯,她膽戰心驚,這人卻一派的大定,難道……她眸光一凝,難道他動了什么手腳?

滴答兩聲,兩個姑娘指腹的獻血落入了水中,氤氳的紅,艷麗得近乎妖冶。立侍在邊兒上的宮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去瞧,眼也不眨,阿九戰戰兢兢望過去,就在諸人的眼皮子底下,兩滴殷紅的血水極緩慢地融匯到了一處。

李嬤嬤呀了一聲,朝皇帝恭謹道:「大家,血融在一起了!」

蘇長貴何等乖覺,聞聽此言,頃刻間已經撲通一聲朝阿九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道:「奴才叩見欣和帝姬,帝姬千歲千歲千千歲--」

轉眼間殿中的宮人已經跪伏了一地,號千歲的聲音震耳欲聾,齊聲道:「叩見欣和帝姬,帝姬千歲千歲千千歲--」

阿九只覺得雙耳嗡嗡,尚還有幾分雲中夢中的恍惚,掃一眼偌大的內殿,一屋子盡是黑壓壓的人頭,她怔愣,下一瞬便被良妃一把抱進了懷里,耳畔是如泣如訴悲痛欲絕的哭聲,哀聲道:「欣和,我的欣和,母妃想你想得好苦……」

宣帝心頭動容,眼底隱隱泛起紅絲,然而一國之君不會垂淚,他清了清嗓子在椅子里正了正身,口中安慰良妃,柔聲道:「過去女兒流落宮外,你成天以淚洗面,如今女兒回來了,天大的喜事,哭什么。」

良妃本就是溫良柔婉的性子,觸動情腸難免傷心,聽皇帝這么一說,只好松開阿九,轉過頭去拿絹帕揩臉,終於破涕為笑,口中道:「臣妾正是因為高興,喜極而泣。」

高程熹從官帽椅里頭起身,朝良妃走近幾步,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輕輕一拍,「你心腸一貫軟,朕是知道的。」說完側目看立在一旁的阿九,笑容滿面地在她身上細細打量。

阿九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說來也可笑,她原本是謝景臣要送入宮中為妃的,如今陰差陽錯,居然成了這個皇帝的女兒。不過這會兒不是欷歔的時候,帝姬重回內廷,戲便要做足做全,謝景臣已經為她打點好了一切,只差最後一步,她不能掉以輕心。

思及此,她規整規整思緒換上一副哀慟斷腸的神態,跪下身去朝皇帝同良妃拜大禮,哽咽道:「這么多年沒能在皇上同娘娘身邊盡孝道,是女兒不孝。」

良妃連忙彎腰去扶她,拿絹帕替她輕柔拭去面上的淚跡,柔聲道:「帝姬怎么還喊皇上和娘娘呢?」

阿九眼底一片赤紅,心頭卻覺得有些悲涼。良妃看她的眼神這樣慈靄,顯然是真的將她當做自己的女兒,這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多年來與親生骨肉分離,好不容易再度相見,她卻只是一個假帝姬。心頭知道要改口,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她內心一番天人交戰,好半晌才擠出四個字來,訥訥道:「皇父,母妃。」

涼宣帝龍顏大悅,點著頭不住道好,感嘆道:「果然是朕的女兒,中秋之月,春曉之花,容貌上倒同你母親三分神似。」

良妃聽了卻直搖頭,失笑道:「大家可把臣妾誇上天了,」說完又轉眼看阿九,滿目的憐愛,笑盈盈道:「青出於藍勝於藍,欣和這樣明麗,可比臣妾年輕時候美多了。」

好一個闔家團圓父慈女孝,這樣一副其樂融融的狀貌,岑婉只覺胸口的地方憋著一股氣,悶得發慌。眼睜睜看著丈夫同另一個女人這樣恩愛,換了尋常人,誰能受得了?然而她不是尋常人,她是皇後,一國坤極,便要雍容大度母儀天下。

岑皇後穩穩心神,將心頭翻騰的江海壓下去,勉力扯出一個笑容看向皇帝,恭聲道:「臣妾恭喜萬歲爺尋得帝姬,宮中也許久不曾有過喜事了,不知大家准備何時昭告天下?」

皇帝略沉吟,吩咐道:「朕即刻便寫下詔書,帝姬吃了這么多年的苦,朕定要好好補償她。」說罷一頓,似乎在思索,半晌又道:「景臣,擬朕的旨意,冊封皇女欣和為寧樂公主,即日昭告天下。」

謝景臣上前一步躬身揖手,口中應是:「臣遵旨。」

之後皇帝還說了些什么便聽不清了,腦中滿滿的盡是「寧樂公主」四個字。她眼色一沉,心中涌起一陣莫名,不知是欣喜亦或悲涼。欣和帝姬,高高在上的大涼寧樂公主,這便是她的新身份,可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的殊榮。

好半晌,宣帝才終於交代完,體念阿九剛剛回宮,便派人小心伺候著回宮休息。她怔怔的,被一眾宮人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出坤寧宮正殿,驀地一個回首,隔著裊裊的輕煙依稀能看清他的臉,幽冷的眸子深不見底,定定望著她,不知所想。

指腹從冰涼的扳指上撫過去,他垂眸掩盡一切眼色,朝她畢恭畢敬地揖手,沉聲道:「臣恭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