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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弱水千流 2590 字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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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的天說不清,才小的雨又漸漸大起來,來勢洶洶。

這樣大的雨勢在北方少見,萬道雨箭落在紅牆綠瓦間,也狠狠刺入碧落池,濺起半尺來高的水珠,浪聲滔天。宮燈在房檐屋角下飄飄搖搖,襯著電閃雷鳴,遠看去就像是鬼火,孤寂的,詭異的。塘中的池魚早已被這場風浪攪得精疲力竭,奄奄即將睡去。

才剛雨停了陣子,是以皇後帶來的人都杵在院子里,這會兒雨又大了,嘩啦啦的雨珠子不住從天上往下倒,坤寧宮的太監宮女們始料未及,兜頭蓋臉挨了淋,渾身濕漉漉的,看上去又滑稽又狼狽。

娉婷心頭火起,暗罵了兩句鬼天氣,復又抬起右手往頭頂上遮了遮,略思忖便提步往屋檐下頭走,一面走一面回身看一眾宮人,壓低了聲音斥道:「都是呆木頭還是怎么,下這么大的雨不知道躲么?還不過來!」

幾個奴才微微一愣,來不及多想便緊步跟上去,然而任誰也沒料到的,他們的姑姑將將牽了裙擺要上台階,有人卻身子一側,就那么直杠杠地擋在了她跟前兒。

天上在下雨,人就要低頭,娉婷一怔,視線里驀地闖入雙干干凈凈的綉花鞋,她蹙眉抬頭看,卻見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意態閑閑地站在眼前,雙臂環在胸前,面上似笑非笑,儼然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

雨愈下愈大,沒命似地從天上倒下來,娉婷滿身滿臉都是雨,哪里還有工夫同她周旋,也不說話,只步子一轉欲從另一方上去。

眼瞧著坤寧宮這群人淋成落湯雞,金玉大感痛快。這幫子為虎作倀的東西,平日跟在皇後身邊兒作威作福,帝姬這會兒還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這幫子奴才想上來躲雨?哪兒那么容易!

她心頭咬牙切齒,面上卻仍舊含笑,只往左邊兒邁出一步,重又不偏不倚攔在了娉婷身前,故作驚訝地咦了聲,道:「娉婷姑姑想做什么?」

跟大雨底下站了這么久,娉婷身上的衣裳早濕透了,黏黏膩膩地貼著皮肉,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聽金玉這么一問,她登時怒火攻心,氣急敗壞道:「你這問的不是廢話么!這雨跟瘋了似的,是個人都得到房檐底下避雨!」

「是么?」金玉勾起個冷笑,聲音驀地沉下去:「帝姬今日在英華殿前跪了那么久,烈日曝曬疾風暴雨,姑姑果然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沒想到比欣和帝姬還金貴,主子都受得的東西,你倒受不得。」

這話說出來,聽得一眾宮人冷汗直冒。紫禁城里人人皆知,娉婷姑姑在宮中年歲已久,又是皇後身邊的紅人,主子跟前兒是奴才,奴才跟前兒卻頂小半個主子,被人這么吡噠是破天荒頭一遭,活活氣死不說,這么大頂帽子扣下來,可不是好消受的。

娉婷胸中怒火翻涌,然而礙於人前又不好發作,只得竭力扯出個笑容,口里道:「金玉,這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帝姬是金枝玉葉,怎么能拿來和我們這些做奴才的相提並論……」

「帝姬金枝玉葉,尚且能淋雨淋得重病不起,」金玉寒聲打斷她,眼風兒掃過去,慢條斯理道,「姑姑怎么就淋不得了?」

雨水肆無忌憚沖刷全身,娉婷大感惱火,一時也顧不得儀態風度了,揚手指著金玉,厲聲道:「你算個什么東西,竟然教訓起我來了?」

「娉婷姑姑見諒。」金玉朝她漫不經心鞠一禮,雙手對叉在腹前漠然道,「奴婢無品無階,說教訓姑姑,那是萬萬不敢的。只是相爺不讓人叨擾帝姬休息,姑姑若執意如此,置相爺的話於何處?」

娉婷跟在皇後身邊多年,一貫足智多謀伶牙俐齒,可這丫頭抬出謝相說事,那一瞬竟堵得她啞口無言,口里「你」了半天也沒擠出個下文來。

金玉一笑,換上副恭恭敬敬的神態,朝她垂首道:「並非奴婢為難姑姑,實在是丞相之令難違,相爺的性子與手段姑姑想必也有所聞,難道就不怕觸怒謝大人么?」

話音落地,娉婷面色倏忽大變。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她跟在皇後身邊多年,也可謂閱人無數,方才謝相言行無不處處護著欣和帝姬,加之金玉的語氣,儼然是將謝景臣當做了碎華軒的靠山,空穴來風,若不是知道什么隱情,這丫頭怎么敢這樣言之鑿鑿?

這可不妙,她半眯了眸子。欣榮帝姬屬意謝相已久,皇後娘娘一門心思要為帝姬與丞相賜婚,如今半路殺出個欣和帝姬,攪得全盤皆亂!

娉婷蹙眉,轉念又忽然覺察到了什么--皇後娘娘此行是帶欣和帝姬回坤寧宮,都進去這么長時辰了還不出來?暗道該不會出了什么事吧!

她覺得怪誕,心頭惶惶然,背上泌出涔涔冷汗,黏在皮肉上分不清汗同雨,上前一步道:「皇後娘娘跟著丞相入殿,怎么這么久還不出來?我進去看看。」說罷便要直闖進去。

金玉手一橫,冷眼望著她道:「大人有吩咐,除了皇後娘娘任何人不得入內,奴婢勸姑姑思量清楚,千萬別做些教自個兒後悔的傻事。」

「大人若怪罪下來,自有我一力承擔。」娉婷抬起眸子同金玉對視一眼,唇畔輕輕勾起個冷笑,壓低了嗓子在她耳畔道:「該思量清楚的是你這個奴才和欣和帝姬。皇後娘娘坐鎮中宮,丞相不過一個外人,你和你家主子都得在娘娘眼皮底下過活,這紫禁城里,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

金玉聽得火起,張口還待說話,殿中卻隱隱傳來個聲音,清寒入骨,語調恭謹卻有度,淡淡道:「娘娘請。」

兩個丫頭俱是一滯,打眼看,卻見謝丞相在前頭引路,略提了曳撒邁過門檻,回過身伸手一比,一個尊榮錦綉的美婦人便跟在後頭走了出來。

見了皇後,一眾宮人連忙垂下頭。娉婷吁了口氣,上前幾步朝謝景臣屈膝見個禮,接著便上前幾步要去攙皇後。手將將舉起來又想起自己一身的水,只好堪堪作罷,抬眼一望,卻見皇後的面色煞白一片,臉上木木的沒有一絲表情,眸光黯淡,似乎毫無生氣。

她被唬了一大跳,試探著喊了一聲,「……娘娘?」

岑皇後嗯了聲,眸光微轉看向娉婷,眼中灰撲撲的像蒙著一層霧障,「怎么?」

這模樣可真夠唬人的,活像得了離魂症似的!娉婷惴惴的,搖著頭說沒什么,復又關切道:「娘娘的臉色不好看,是身子不舒坦么?」

皇後的模樣仿佛失魂落魄,點點頭,面色木訥,聲音出口有些怪異,道:「乏了,回宮吧。」

回宮?娉婷面色微變,此行分明是來帶走欣和帝姬的,怎么事兒沒辦成就要打退堂鼓了?她感到不解,卻又不敢違逆皇後的意思,再瞄一眼廊柱旁的男人,謝景臣大半個身子隱在暗處,白玉似的一張臉光影交錯,迷滂而森冷。

她一憷,只得諾諾應聲是,轉頭去看還在滂沱大雨里站著的諸人,揚聲道:「回宮!」

左右宮女上前,一個替皇後系披風,一個為她撐傘,到了御輦前又有太監過來打轎簾,恭恭敬敬迎皇後入內,碎華軒眾宮人垂首恭送,一行人復浩浩盪盪地冒著雨去了。

金玉壓著心口撫了撫,側目往菱花門前一覷,卻見丞相依然在捋念珠,外頭狂風暴雨百花零落,唯他出塵脫俗遺世獨立,渾身上下盡是派只可遠觀的氣度。

她心頭擔心阿九,又礙於他在跟前不敢冒冒失失進去,只得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大人,殿下醒了么?」

謝景臣嗯了聲,「醒了。」

醒了?這可真是菩薩保佑!金玉心頭一松,面上也露出幾分喜色,又對叉著雙手試探道:「殿下……可需奴婢入內服侍?」

流轉的念珠驀地頓在佛頭處,他眼皮子略抬瞥金玉一眼,淡淡扔下句話:「葯煎好了送進來。」說完便旋身進了寢殿。

金玉諾諾應是,待腳步聲漸遠後才敢將頭抬起來,煞有幾分惶惶惴惴。定定神,將將一轉身便同匆匆趕回來的鈺淺撞個正著。

鈺淺被她撞得一個趔趄,撫了撫額頭皺眉道:「怎么總這么冒失!殿下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