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家(2 / 2)

臣盡歡 弱水千流 3131 字 2022-11-18

太陽倒威了,影子卻還是有,在青石地上拖曳得孤單落寞。他緩慢而規律地盤弄念珠,轉過一個洞門踏出去,抬眼就是慈寧宮。

宮人們遠遠瞧見他來,連忙揖手弓腰給他請安,秦嬤嬤似乎等待多時了,面上的神色居然有些喜出望外,迎上去笑道,「大人可算來了,老祖宗在里頭等您呢。」

他倒沒什么反應,嗯一聲,跟在秦嬤嬤身後往里頭走。進了正殿側目一覷,太後半闔了眸子坐在官帽椅上,右手纏著一串菩提子,藏青色的佛頭塔從闊大的袖口里垂下來,輕輕晃動。

謝景臣對掖了雙手給太後請安,語調平平道,「臣恭請老祖宗萬福金安。」

再強勢的女人也架不住母親的身份,葛太後原本還在慪氣,聽見他的聲音,心頭霎時軟下來。畢竟母子連心,責怪歸責怪,思念都在骨子里。她掀起眼簾朝他望了望,臉上仍舊沒有笑容,但神色明顯柔和許多,緩緩道,「大人公務繁忙,哀家想見一面都難比登天。」

太後身邊的宮人都極有眼色,根本不消主子吩咐,奉上茶盞便退了出去。他徑自坐下來,寥寥笑道,「老祖宗言重了。近日內憂外患,臣實在無暇分身,若有怠慢之處,還望老祖宗海涵。」

這話是一語雙關,外患是周國,至於內憂是什么,似乎也是不言自明。葛太後臉色一沉,背著人也懶得裝模作樣了,蹙眉道:「內憂外患?你有什么話不妨與我挑明了說,不必這么夾槍帶棒。」

他唇角的笑容帶著幾絲譏諷的意味,口里卻說:「太後萬金之軀,就連當今聖上也要對你言聽計從,臣怎么敢對你夾槍帶棒。」

這副生疏的模樣教太後無比心寒,然而轉念一想,人在氣頭上,至親之間也會互相傷害,說出的氣話自然當不得真。她皺緊了眉頭看他,沉吟半晌又長嘆出一口氣,換上副溫和的口吻,悵然道:「落英,你覺得哀家成心與你作對么?你是哀家的兒子,難道哀家會做什么事來傷害你么?」

太後軟了口,語氣里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可無奈丞相不為所動,捋著蜜蠟珠緩緩一笑,寒聲道,「你幾次三番對阿九下毒手,若不是臣顧念母子情誼,老祖宗以為自己還能在紫禁城里享清福么?」

他半帶威脅,聽得太後勃然大怒。好啊,自己的親兒子,如今竟然為了個不相干的女人要對付自己,天底下哪兒有這么荒唐的事!她怒不可遏,拍案站起來,狠聲道:「你說的是什么話!一個阿九便讓你神魂顛倒找不著北,留戀兒女私情,哪里有半點為君者的樣子!」

謝景臣卻聽得笑出聲來,斜眼乜太後,滿目的嚴寒冰霜,「為君當如何?對太後言聽計從事事依順么?若真是如此,太後何不學學則天皇帝把持朝政,如今坐天下的皇帝昏庸無能,你又何必費盡心力助臣御極?」

葛氏滿目震驚,腳下踉蹌著跌坐進官帽椅里,顫聲道,「你為了一個女人,要自毀前程,還要與哀家母子反目?落英,你瘋了不成!」

他將目光從太後身上移開,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聲音出口陰沉森冷,「太後別急著動怒,臣的話還沒有說完。阿九是臣的人,臣不允許任何人動她一根毫毛,過去臣一再忍讓已經退無可退,若太後還不肯消停,就休怪臣罔顧母子之情了。」

太後還沉浸在巨大的驚駭與痛苦中,訥訥地回不過神,半晌才頹然地拿手撐額,費解道:「那丫頭究竟有什么好,論美貌,世間不乏與她旗鼓相當或更勝一籌的人,論智謀,她也不算絕頂聰明,怎么就讓你沉迷至此!母親一心都為你籌謀打算,你著實教我傷心!」

話說到這個地步,其實也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謝景臣的臉色仍舊波瀾不驚,徐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太後,道,「臣再奉勸老祖宗一件事,別在臣的背後動手腳,臣向來不是個善性的人,天底下能從臣手底下活命的人,屈指可數,臣能饒她一回全念在她雙親的養育之恩,再干出不要命的事,臣定將她碎屍萬段。」說罷一哂,從琵琶袖里摸出個短笛扔在桌上,拂袖而去。

笛子是玉質的,放在桌上不穩當,骨碌碌地落下去,卻奇異地沒有摔碎,只是發出一聲脆嘣嘣的聲響。太後一陣失神,怔怔地望著地上的玉笛,不知怎么眼眶就濕了。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喊老祖宗,她回頭,瞧見一個白凈俏麗的少女。

太後拿巾櫛揩了揩眼角,唇角綻開一抹笑容,朝那丫頭伸出雙手,柔聲道:「木清,來,到我這兒來。」

木清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壓著步子走了過去。太後將她的雙手攥在掌心,目光在她的小臉上細細打量,嘆道,「都說女兒像父親,這話不假,你的眉眼和你父親如出一轍。」

她一笑,面上露出幾絲愧疚的神色,低聲道,「老祖宗,是我太大意,當時大人受傷,我心急如焚,否則也不會這么輕易便讓他察覺。只可惜,現在大人這么討厭我,您交代的事情,木清恐怕沒法兒完成了。」

「別急,軟的不行咱們就來硬的。」人就是這樣,自己的遺憾總希望能在下一輩身上圓滿。太後輕笑,道,「他不喜歡你,不願意娶你,哀家就給你們賜婚。放心,明日哀家便昭告天下,認你作義女,封為寧國公主。當年哀家與你父親有緣無分,可不能再讓你重蹈哀家的覆轍。」

木清略皺眉,「可是大人心有所屬,絕不會就范的。」

葛太後的唇角徐徐綻開一絲笑來,「那個帝姬么?你放心,她過不了幾日便要出嫁到周國。難得三殿下對她青睞有加,落英糊塗,哀家可不糊塗,絕不能讓他一錯再錯。」

她詫異地瞪大眼,沉聲道,「老祖宗是說,要讓欣和帝姬去和親?可是大人怎么肯呢?」

「不肯也得肯。」太後垂了眸子端詳指上的護甲,「他再通天有術,沒有御極也不過一個臣子,君令不可違,他翻不出哀家的五指山。」

入秋過後,天氣轉涼得很快,天黑過後霧濃風大,吹得一顆顆樹子東倒西歪,仿佛一不留神便會被攔腰折斷。

阿九躺在床上看窗外,今夜沒有月亮,漆黑的穹窿上空盪盪一片,像個深淵,墜進去就永不超生。一宿沒合眼,以為他會像從前一樣從窗戶里翻進來,可是沒有,有的只是一整夜的秋風蕭瑟。

其實心里也明白的,這段日子宮里宮外全是事,他一定疲於應付,所以不來看她也很正常。只是思念落地生根,像會發芽,在心頭盤根錯節長成參天大樹。她長長嘆口氣,將臉整個兒蒙進錦被里,天邊開亮口時總算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大清早就被金玉給拎了起來,她很疲憊,眸子半睜半閉道,「又出什么事兒了?」

那丫頭向來一驚一乍,瞪大了眸子不住地拍她的臉,道:「不得了不得了!殿下趕緊醒醒!今兒個慈寧宮傳了旨意,說太後要認她宮里的一個丫頭當義女,還給賜了封號,寧國公主!」

果然是件大事。阿九一個激靈登時醒了神兒,震驚道:「將一個宮女封為寧國公主?怎么可能呢?會不會是聽錯了?」

「錯不了!」金玉皺緊了眉,挨著腳踏坐下道,「鄭寶德告訴我的,這能有假么?您說最近是怎么了,怪事一茬兒接一茬兒的,可見那真人的道行不高,還沒給鎮住!」

阿九沒工夫聽她胡言亂語,打斷道,「平白無故的,太後為什么這么做?寶德那頭什么說法?」

「老祖宗天威難測,他一個跑腿的小太監能知道什么啊!」金玉扶著她下床穿衣,口里說,「我看這事兒古怪,認義女賜封號,沒准兒還有後話呢!」

後話?會是什么後話呢?她蹙眉,事情將好發生在太後與謝景臣見面之後,是巧合,還是有什么關聯?

阿九心事重重,梳妝妥帖後便提著裙擺往外跑,鈺淺只覺得身旁一陣兒風刮過去,登時一愣,在後頭喊道:「殿下上哪兒去?」

可是沒有回音了。

帝姬一路疾行,遇著宮人了也不逗留,直奔容盈住的浣笙閣去。可是走得太急,轉彎時沒留神,竟然和一個人迎面撞了上去。

她朝後踉蹌了兩步,抬起手扶額頭,視線將好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人垂著眸子端詳她,似乎很是驚喜,撫掌嘆道,「你我可真是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