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1 / 2)

臣盡歡 弱水千流 4341 字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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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秋冬的分界不那么明確,秋天兒往深了走就是隆冬,風吹起來已經不是細潤的了,而是變得凜冽似刀劍。京都又是一場傾盆大雨,稀里嘩啦從天上傾倒下來,將房頂上的琉璃瓦打得脆嘣嘣生響。

皇陵陵苑走水的消息是快天亮的時候才傳入紫禁城的。由於所有人都葬生火海,自然沒人往外頭通風。還是個京郊的樵夫入山後瞧見火光,這才急急忙忙報了官。

皇帝聞訊氣得直跳腳,連忙派了親信蘇長貴往皇陵察看。蘇公公回來後哭成了淚人兒,陵苑讓一把火給燒成了灰燼,這都不算什么,房子沒了可以建,可最要命的欣榮帝姬也沒了。那可是萬歲爺捧在手心兒里養大的公主,如今被燒死在皇陵,誰擔得起這個罪過!

蘇長貴跪在地上直發抖,額頭貼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顫聲道:「帝姬住的那間屋子,房門兒和窗戶都讓燒斷的橫梁堵了路……奴才命人搬開橫梁進去瞧,只看見兩具燒得焦黑的屍首,正是帝姬同她的貼身丫鬟。那時候殿下想是怕極了,同丫鬟兩個抱在一處,四面都是火,沒能逃出去……」

高程熹悲痛欲絕,背著一眾大臣吞聲哽咽,嘆道,「是朕對不住帝姬……」

殿中的玄虛真人卻捋著長須悠悠道,「陛下切莫太過傷心。微臣昨日占卜天象,早料到帝姬命中有此劫數。」

皇帝聽了微微一怔,回過頭來雙目隱隱泛著赤紅,蹙眉道:「真人此話怎講?」

「陛下恕微臣冒昧直言,」玄虛托手朝上一拜,躬身道:「陛下乃真龍天子,帝姬便是龍女。帝姬命中注定要英年早亡,是替大涼國脈受了一劫,其身雖歿,卻可保大涼千秋萬代,功不可沒,帝姬當萬世流芳啊!」

「替大涼國脈受劫?」高程熹一滯,細細思索之後眉目稍顯舒展,若有所思道:「若真如真人所言,帝姬舍己為國,當為後世女子之表率。」

「陛下所言甚是。」玄虛朝皇帝揖手,又悵然道,「陛下是為天下蒼生犧牲帝姬,此等情懷感天動地,著實是當世之明君。」

幾個內輔們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司天監這位是丞相舉薦的人,平日里是仙風道骨的做派,可究竟幾斤幾兩卻不得而知。然丞相手下的人,又深得皇帝信任,他們除了附和還能如何么?有微詞就是與丞相作對,放眼朝野內外,誰有那膽子?因紛紛清了清嗓子,揖手齊聲道:「陛下英明!」

皇帝也和平常人一樣,喜歡聽些摻了蜜糖的話,幾聲英明入耳,心頭自然舒坦許多。如今帝姬人已經沒了,事情的真假倒顯得不那么重要,畢竟舍己為國的名頭響當當,傳出去也是斷佳話。真要追究,指不定會牽扯出什么樣的秘辛來,畢竟是天家皇室,讓尋常百姓知道了可不好看相。更何況另一個帝姬出嫁和親在即,著實不大吉利。

高程熹心頭琢磨了一瞬,決定順著玄虛真人搭的台階往下走,因沉聲道:「帝姬為國捐軀,實乃大義!傳朕的旨意,追封為恭孝仁鎮國長公主,在舉國境內修廟建祠,受後世萬代香火供奉。」

事情的發展著實出乎人的意料,帝姬歿了,反倒成了老天安排的喜喪!蘇公公一張老臉上還掛著淚痕,聞言連忙拿袖子揩眼角,伏在地上應聲是,急急忙忙起身宣旨去了。

喜喪還是得敲喪鍾,沉悶刺耳的嗡鳴響徹雲霄,緩慢慎入紫禁城的每個角落。一些宮閣的牆瓦甚至都斑駁腐朽了,被這鍾聲一震,竟然落下了幾粒灰塵,又飛飛揚揚地淹沒在萬千塵埃中,再尋不見了。

帝姬歿了,日子還是得照舊過。由於這回是喜喪,宮中各處的哀痛氣息並不濃郁,寡淡得像死了一只阿貓阿狗。長街宮道上仍舊有奔走的宮人,撐著油傘貓著腰疾步上前。又是一月初,宮中各娘子的宮分都得送過去,尚衣局的小太監們手捧妝緞、大卷江綢、藍素緞、宮綢等布料往各處趕。龐大的紫禁城有極其森嚴的等級劃分,宮分一例按照位分高低分送,後妃之間差異巨大,這也是後宮屢興爭寵之風的緣由之一。

遠遠瞧見慈寧宮的抱廈後頭繞出來一個人,著曳撒,系鸞帶,邊兒上太監佝著腰給他撐傘,自己身上濕透了,傘蓋還是不偏不倚遮在他頭頂。

雨串子連綿從屋檐落下來,在地上積成一個水窪。低頭朝下看,水面的倒影里映出隱綽的半壁宮閣,皂靴落上去被踏個粉碎,仿佛成了一片破碎的蜉蝣舊夢。

謝景臣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眼風一乜,那小太監霎時弓腰退了下去。他接過傘,拿巾櫛揩了揩方才被人握過的地方,復又提步朝前頭走。剛走沒幾步,前頭一個抱拂塵的團領小太監的朝他疾步過來,到了跟前一揖手,沉聲道:「大人,趙公公邀您往華豫池一見。」

丞相面色寡淡,聞言只微微一笑,漠然道:「趙公公要見我,所為何事?」

小鄭公公抬起頭來瞧瞧覷了眼,搖搖頭,神色間甚是恭謹,「回大人,公公倒沒說是因為什么事兒,不過奴才估摸著……」他眯了眯眼,壓著聲兒道:「總和宮里才出的大事兒脫不了干系。」

才出的大事兒?謝景臣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監一眼,十五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太監里頭難得的干凈人。他的目光在寶德面上打量一陣兒,又淡淡道,「你倒是耳聰目明。」

這人說話的時候語意莫名,令人無從分辨喜怒。小鄭公公心頭一陣慌張,連忙拱手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不該多嘴,萬望大人恕罪!」

他卻一哂,「若我沒記錯,你叫鄭寶德是吧?」

「是,」寶德惶惶然拂塵在臂彎下方晃晃悠悠,「奴才賤名,大人叫奴才小鄭子便是。」

「我向來賞罰分明,你不必這么怕我」丞相笑容淺淡,提步往華豫池的方向走,並不回頭,口里卻漫不經心道,「你對帝姬忠心耿耿,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心上人。但你若敢有半點異心,金玉可就活不成了。」

最後一個字眼兒飄進耳朵里,他人卻已經連影子都瞧不見了。寶德大驚失色,以為自己眼花,便拿兩手使勁兒地揉眼睛。然而定睛再看,前方一片空空盪盪,只有漫天的雨絲傾斜著往下落。

小鄭公公哪里見識過這陣仗,當即嚇得冷汗淋漓雙腳發軟。他干咽了口唾沫摸脖子,惴惴道,「這到底是人是鬼啊……」

華豫池是東西六宮里的偏遠處,在麗景軒往西的位置,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湖澤。宮中池澤不少,內廷娘子的日子難熬,閑暇時候便喜歡呼朋喚友泛舟湖上。然而華豫池卻是個例外,這里常年冷清,甚至連從周遭路過的行人都很少。究其緣由,無外乎是一些和神神鬼鬼沾邊的事情。

據說先帝在位時曾寵愛一位娘子,後來那女子遭人陷害,被先帝打入冷宮。她痛苦不堪,投入華豫池自盡,到了後來,這方湖澤每年都會死人。便有傳言,那娘子陰魂不散化作水鬼,年年都在華豫池找替身。

然而撇開這些東西不提,華豫池也是個風光秀麗的佳處。水碧綠如洗,人站在岸上往下看,能瞧見嬉戲的錦鯉,往來翕忽。天氣好的時候日光照拂,魚兒的影子便映照在水底的石頭上。

然而再好的風光也多的是人無心欣賞。春意笑立在湖中央的亭子里,周遭全是細密的雨箭,射|入湖水中濺起浪花無數。手里捏著幾本簿子,全是各局各監照例送給掌印過目的記冊。

他合著眸子捏眉心,攥著簿子的手一寸寸收攏,只覺得心頭亂得像團麻線。方才乾清宮的事兒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劫數什么替國受難,全是狗屁!說欣榮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自己跟在謝景臣身邊的年歲也不算短,一場火將什么都燒了干凈,人已經面目全非,什么身份還不都憑人一張嘴!

心口那方像被活生生給刺了一刀,痛得他直不起腰來。不是沒想過謝景臣會對她下手,他也有防備,皇陵里外全都撤成了他的人,可是千算萬算,他發現自己還是翻不出別人的手掌心。他就像個小丑,自以為足夠與人周旋,到頭來還是被壓在了五指山下,甚至還賠上了欣榮!

她那樣嬌弱的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會遭遇些什么,他難受得無法自持。垂下眼看手里的簿子,他忽然感到無比厭惡,揚起胳膊便要將手里的東西給扔出去。

忽地,一個聲音風輕雲淡,「彤史記檔事關龍裔,趙公公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然不能有半分的馬虎。」

春意笑身形驟然一僵,側目去望,那人就立在他的身後,面容漠然,舉手投足都從容優雅,仿佛高貴與驕矜都從骨子里滲出來。

他合了合眸子,下一瞬毫不猶豫地朝那人跪下去,吞聲哽咽道,「大人,屬下求抹放過欣榮帝姬,她是無辜的,一切罪責由屬下一人來擔……」

「一人來擔?」謝景臣垂了眸子乜他一眼,手中緩慢地轉動青瓷杯,面無表情,「當初你二人陷害阿九的時候,可曾覺得她是無辜的?春意笑,我以為你早料到這一日了。天下間但凡傷過阿九一分的人,我都會千倍萬倍地還回去。如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死一萬次都對不起她受的委屈。」

春意笑伏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又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屬下自然沒齒難忘。只是大人也有心中所愛,欣榮之於屬下,正如阿九之於你,情之一字無人能看破……」

話音甫落,謝景臣略擰眉,指尖蓄力輕輕一拂,青瓷杯便打著旋兒以疾風之勢落在春意笑的胸口處,又在下一瞬四分五裂。

疼痛在頃刻間撕裂五臟六腑,春意笑只覺喉頭一緊,唇一張便嘔出了大灘殷紅血水。又聽他寒聲道,「別拿阿九與那帝姬相提並論,我會忍不住立刻殺了你。」

他捂著心口不住地嗆血,從地上爬起來拿手背擦了擦嘴,又道,「大人怎么樣才能放過欣榮?」

謝景臣只是漠然道,「她罪該萬死,想活,就必須有活下去的價值。」

春意笑垂著頭一陣沉吟,忽然眼中掠過一抹光彩,急切道:「只要大人放欣榮一條生路,我即使拼了性命也會替大人拿到大周虎符。」

「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他一笑,旋身施施然拂袖而去,「我留著她自有我的用處,你若不想她死得太痛苦,最好記住自己的話。」

雨停了,春意笑半眯了眸子抬眼去看,那人衣袂翩躚,足尖點在湖面上翩然而去。他頹然地跌坐回地上,日光一寸寸從雲縫里露了臉,照在身上卻絲毫沒有暖意。

這紫禁城四面八方都是一張無形的巨網,你以為你掙離了,手一伸就能觸到太陽。然而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原地,被人左右生死,左右命途,這輩子都逃不開「身不由己」四個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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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的消息都長了腿,跑得比雷點兒還快。皇陵走水的事兒把每個旮旯都傳遍了,碎華軒的一眾宮人還在拾掇帝姬出嫁的行裝,宮人們大驚失色,直嘆欣榮帝姬運道不好,皇陵那方多少年了也沒出過事兒,偏偏就讓她給遇著了,真是可憐見的。

可阿九卻沒什么反應,早便知道會有這一出,真來了,也只是感嘆一句丞相下手的確很快。鈺淺和金玉是自己人,她也沒瞞著,往後的路一步步該怎么走,全都老老實實跟兩個丫頭交代了清楚。

鈺淺畢竟穩重,知道要別離,盡管難過也能咬牙忍下來。倒是金玉哭成了淚人兒,拉著帝姬的手淚如雨下,涕泗滂沱道:「殿下,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啊……」

她心中本就難受,這丫頭一哭她也忍不住了,赤紅著眼睛將她抱得緊緊的,「我也好難過,要我和你們倆分開,我是一萬個不願意的。可是金玉,這樣的節骨眼兒上我和大人都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不是逼上了絕路,我絕不答應你們去冒險……」

金玉卻一個勁兒地搖頭,雙手將她的手用力握著,「冒險不打緊的,為了你,別說冒險,就是豁出性命我也沒有二話。」她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揩了把臉又說:「殿下,你和大人這一路走得不容易,別看我傻,我什么都看得真真兒的。你能不去大周和親,我打心眼兒里替你高興,只要你活得高高興興的,我怎么都值。」

鈺淺拿巾櫛抹了抹眼角,啐她道,「那你哭什么?殿下心頭已經夠難受了,還得反過來安慰你!」

金玉抬起兩手捂住臉,夾著哭腔的聲音悶悶地從指頭縫里溢出來,「我難過啊,我一難過就想哭,不行么!這一分開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面,我不怕死,我就想活著回來看看殿下和她的孩子……」說著話音一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皺緊了眉頭道,「都怪我都怪我,都忘了殿下有身孕了……你快別哭了,這要是驚動了胎氣,大人不殺了我!」

「嗯,我不哭。」阿九將她和鈺淺摟得緊緊的,「都別瞎想,大人答應過我,無論如何也會讓你們倆平平安安回來。」邊說邊放開,伸手去撥弄兩人的頭發,「快讓我數數頭發絲有幾根兒,要是少了一根兒我都饒不了他……」

金玉讓她給逗笑了,捂著嘴道,「別鬧了,頭發絲兒怎么數得清呢!我最喜歡小孩子了,你放心,沒看見你的孩子我不能放心上黃泉路,一定活著回來!」她說著眼神忽然一黯,嘆道,「我和寶德這輩子是不能有孩子了,可就指望你的了。」

阿九心頭一陣兒發堵,忽然拉著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往後這個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無論男女身份,都得喊你一聲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