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對月流珠·其七(2 / 2)

虛青揚眉道:「你不樂意?」

文霆皺了皺眉道:「我的父母親友具在此處。」不願生離實乃人之常情。

文霽風卻道:「那婦人說你是她的親子,必然有她的緣故,文公子難道半點不想知道各種真相,逃避似的留在岸上。叫她忍受生離之苦,文公子怕有恩將仇報之嫌。」

文霆嘆息一聲:「我知此次能逃離生天,全是依托那婦人襄助,自然心存感激。只是要我留在海中,一世奉養她,實在強人所難。」

文霽風默然,心道,你有心留下,卻未必能停留長久。

虛青這幾日愈發琢磨不透師弟的心思,見氛圍逐漸凝滯僵硬,開口消解道:「文公子有此托付,我們自當勉力一試,只是結果如何,我們也不敢說什么大話。」

文霆應道:「凡事不可強求,道長願意出手,已經是仁義之至了。」

待虛青交代完明日的行程,從白原房中出來之後,虛青小聲問道:「師弟是在擔心文霆?」文霽風遲疑了一陣,還是同虛青點點頭。

虛青點頭道:「師兄明白了,你不必擔心,麻煩事情,師兄來解決便是。」

「可是師兄,那婦人未必是想傷害文霆,也未必會是麻煩。」文霽風正色道。

虛青一笑:「師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婦人放不開自己的孩子,卻要叫文家骨肉分離。不論那婦人的思量幾何,便都是麻煩。」

文霽風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虛青點了點頭:「師兄說的是。」

一夜無話,第二日晴空萬里。白管家派遣了幾個面生的白府伙計,幫著虛青二人擺了一個算命攤子,在文府門前,正好同早點攤子的老夫婦做個鄰居。

一張方案,一條長椅,案前豎著一面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幡子。「鐵口直斷」四字書得歪歪扭扭,虛青強忍著笑坐在桌後,此番是真的成了裝神弄鬼的神棍了。

日頭漸高,晨風漸小,虛青懶洋洋地半靠著師弟曬太陽。瞧著天色可將要到晌午了,算命攤子對面,文府的大門一個早上沒有動靜。虛青琢磨著,是不是先帶師弟去隔壁攤子上吃一碗面墊墊肚子。

不同於虛青的百無聊賴,昨日文霽風額外請白管家給他准備了些許朱砂黃符。不過一上午的光景,文霽風便已經畫了一小疊符咒。虛青隨手拿了一張來看,稱贊了一聲:「師弟畫雷符的本事日以增進了。」

文霽風回答道:「以備不時之需罷了,要多給師兄畫幾張嗎?或是旁的什么?」

虛青搖搖頭,同師弟咬耳朵道:「比起雷符,師弟不如畫張自己的畫像給我,我一定日日帶在身邊,定然比護身符還要管用。」

話音剛落,文霽風手中的筆便陡然從中間斷成兩截。文霽風看了一眼虛青,十分淡然道:「手勁重了,師兄不必訝異。」說著虛青又取了一支新毫。

瞧著被遺棄的那一只,虛青咽了口唾沫,干笑著贊道:「能給師弟練手勁,是這支筆的福分。」虛青暗自警醒,以後果真得勤修苦練,不能仰仗著如今比師弟高一截的修為就失了警惕。否則哪日誰上誰下恐怕就要生出變數了。

師弟畫完最後一張符時,文府的大門便開了。文老爺神色有些陰沉地從門中出來,身後還跟著做小伏低的文府管家。

行到他們的算命攤子前,文老爺開口問道:「昨日,你們果真看到文府府內有不祥之兆?」

虛青笑道:「那是自然。」

文老爺眼神微動,開口道:「既然如此,還請二位道長入府一敘。」

虛青起身,撣了撣衣袍,欣然答應了。

文府的下人動作十分麻利,虛青和文霽風隨文老爺將將跨入府門,身後的攤子便被幾個家丁收攏搬入了府中。虛青想了想,符咒已經悉數被師弟收了起來,這攤子上除卻未用完的朱砂,也沒什么值錢物什,便也隨他去了。

相較白府布置的精致文雅,文府的廳堂顯然就富貴華麗了許多,大抵是為了在商談之余顯示一下文府的財勢底蘊。

虛青飲了一口茶,應當是上好的雲山毛尖,喝完後唇齒留香。虛青將岸上的點心碟子往師弟身邊推了推,師弟用功了一上午,應該多補補。

文老爺坐在上首,原本是飲茶等著虛青他們先開口,不想師兄弟二人卻就著點心小聲說起了話,倒是比他沉得住氣。

清了清嗓子,文老爺擱下茶盞道:「請二位過來,是想從二位道長這里,求一個破解文府厄運的法子。」

虛青正身道:「這是自然,不過,僅是觀文府氣運,不足以做出判斷,個中詳細,還需文居士答復。」

文老爺沉吟片刻道:「文某盡量罷……」

虛青神色微動,觀文老爺的神色,似乎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隨手撿了塊桂花糕給師弟,虛青便笑言:「貧道斗膽猜測,府上十余年前,是否遭受過變故?」

文老爺面色僵了僵,沉默了許久才答道:「是,那年我府中一個妾侍生子,卻不幸母子具亡。先妣被血光沖撞,原本便纏綿病榻,怒極攻心便匆匆去了。」

師兄弟二人道了一聲「無上天尊」,虛青勸慰道:「文居士節哀。」

文老爺抬手示意無妨,眼中閃過一絲迫切問道:「道長,可是那死去的妾侍,和我那夭亡的孩子……」

虛青了搖頭。文老爺皺起了眉頭,復又猜測道:「難道是先母……」

虛青嘆了口氣,昨日家丁袒露的話,分明文家死了兩個少爺,光這一件事便可知,文老爺對他們有所隱瞞。這家丁既然抖露了主人家的的秘密,為了保住飯碗,定然不會同文老爺坦白,同樣,也沒有理由欺瞞他們。

「昨日貧道合星象卜了一卦,文府的劫難,應是來自東方。」虛青悠悠胡謅道。

「東方?」文老爺不解。

文霽風接了一句話道:「或者說是海中。」

文老爺一驚,自座椅上猛地站起,驚恐地看著虛青二人。冷汗涔涔地從文老爺頭上流下來。虛青的話似乎是激得文老爺想起了隱秘的往事,虛青敢斷言,定是文老爺遮掩著不曾告訴他們的部分。

「道長可有破解之法?」文老爺急切道,話語懇切了許多,師兄弟二人的模糊所指,叫文老爺信了幾分他們的能耐。可惜這些事不過是他們結合了家丁的述詞與文霆所說做出的推論。

虛青半垂著眼,意有所指道:「文居士有所忌諱,言語閃爍,貧道便是有心,亦是有心無力。」

文老爺啞然。虛青甩了甩手中拂塵,不多話,只等著文老爺自己坦言。

文老爺閉了閉眼,捋了捋面上的短須,頹然坐回了椅子上,聲音蒼老了許多:「此事說來話長。當初文某年少狷狂,無意招惹了那妖孽,不顧家母阻撓將她接入府中。若不是她,我們文府也不會出那么一個不人不妖的死胎,更不會氣死家母!」

文老爺上唇微微抖動,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驚駭的場景,接著同二人道:「我為了文府聲譽,將那妖孽逐了出去,勒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提起這件事,只當是那妖孽生子難產,母子具亡了!」自那之後,文府不少的姬妾仆從,被文老爺遣送發賣,遠遠地送出七皇城,十幾年間,只留下幾個為文老爺孕育兒女的姬妾和自幼便生長於府中的管家還留在文家,文老爺不願提起,便再沒有人在他跟前說過那妾室和那怪胎。

文霽風冷聲道:「即便文老爺那姬妾是妖,你將剛生產過的女子丟出府外,難道就不覺得殘忍嗎?」

文老爺瞪大了眼,眼中含著血絲道:「我能如何?難不成將她和她生下的怪物留下來?且不說她會不會害人,便是將一只怪物錄入文府族譜,決計不可能!」

文霽風嗤笑了一聲,不再言語。虛青道:「如此,文老爺並不知曉那妾室的死活了?」

文老爺頹然道:「處理了府中喪事,我便大病了一場。病愈之後,更是不遠想起那個妾室,也不曾了解過她的去向。」文老爺抬頭盯著虛青問道,「難道,難道真的是她?她怨恨我當年負了她,所以才尋上門來報仇!」

虛青道:「我在門外擺攤時聽說,貴府的少爺,昨日遭了災,落入水中便再也尋不到人了……」

文老爺面色蒼白道:「一定是了,一定是她,她那時身上也滿是鱗片,定是水里的妖怪。她恨我將她逐出去,所以才選了對霆兒下手,要叫我文家斷子絕孫……」文老爺說著臉色便漲紅起來,一怒狠狠地拍在身邊桌案上,掃落的杯盞茶水濺射一地。

虛青拂塵輕甩,將朝他們飛濺而來的茶水悉數拂開。

文老爺低吼道:「這妖孽怎可如此歹毒,害得我們文家還不夠!」

虛青與文霽風二人相顧無言,只等著文老爺自己消氣。過了一陣,文老爺的神色平穩下來,同二人拱手道:「萬望二位道長收了這妖物,更請盡心救救我那失蹤的兒子。兩位的恩情,文某定然銘記五內!」

文霽風避開了文老爺的禮數,虛青躲避不開,便伸手將文老爺扶起道:「斬妖除魔是我修道之人分內之事,文居士無需如此。」

文老爺聞聲安心了幾分,只是瞧見文霽風面上不愉,試探道:「這位小道長可是有什么不解?」

文霽風神色淡然道:「並無。只是要找到文少爺,不免要在文府之中尋些線索。還望文老爺行個方便。」

文老爺連聲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管家很快便被喚了上來,照著文霽風的要求,帶著師兄弟二人往文霆的住所走去。

虛青偷偷覷視,文霽風的神色略顯僵硬,似乎是心中有些怒氣。連引路的管家都不時回頭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是忌憚著什么。

虛青坦然攜了師弟的手,同管家道:「貧道師兄弟二人,同管家真是有緣,昨日是閣下調派的仆從,今日又是閣下替貧道引路。」

管家誠惶誠恐,連忙道:「道長說笑了,昨日……昨日是小老兒識人不明,看不出道長身負大神通。小老兒也是身不由己,從前的事情,還望道長大人不記小人過。」昨日家丁身上的那些傷,管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府中出了事,文老爺忙的腳不沾地,仆從受傷之事便由他壓了下去。

文霽風便管家的連番叨擾叫文霽風會喚回了心神,察覺自己被虛青納入掌心的手,文霽風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無事。

虛青輕笑,管家看著眼前這兩個年輕道人,總覺得面前場景似乎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文霆的居處是府內單獨的一處院落,院門前懸掛了刻有「陶朱」二字的匾額。師兄弟二人走馬觀花般轉悠了一圈。文霆就在白府之中,來此處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繞出來之後,虛青便同管家道:「不知十幾年前因小產被文老爺逐出府門的妾室,早前是住在何處?」

管家頗為驚訝,文老爺對十幾年前的這樁舊事,素來諱莫如深,沒想到卻被這兩個道士輕易套了出來、

並未多做猶豫,管家道:「自紅姨娘被趕出去之後,她住的臨水閣便一直空著,二位隨我來吧。」

二人跟上前,虛青饒有興致問道:「紅姨娘?這么說來,管家可知曉姨娘名諱?」

管家仔細回想了一會道:「若是小老兒沒記錯,應當是喚作紅綾。」

虛青了然,一路無話。不多時,管家便將他們引到了另一處院落。此處院落地方偏僻,臨水閣的匾額上也落滿了灰塵,大約是真的無人問津的緣故,門上的拖鏈都生了斑斑銹痕。

好在管家來時便做足了准備,身上帶了文府各處的鑰匙。

推開斑駁的院門,管家道:「二位道長進去吧,里邊的東西都是十余年前的了,沒什么動不得的,小老兒便不進去礙手礙腳了。」

師兄弟二人朝管家頷首,便先後跨門進去。

此處算得上是文府一個未曾言明的禁地。管家在他們身後掩上房門,然後便退遠了些,等著二人出來。玄門中人最忌秘法外泄,管家還是十分懂得避嫌的。

十幾年未經打理的院落,庭院中的雜草已經生的半人多高了。虛青皺了皺眉,手中的拂塵剛要甩出,卻被文霽風抬手拉住。

「院中種了些花草,師兄小心些吧。」文霽風輕聲道。

虛青的動作頓了頓,輕輕拍了拍師弟的肩膀道:「我有數,師弟不必擔心。」

拂塵掃過。雪白靈氣貼地掃過,火光微閃,雜草便清除了干凈。院中只留下幾株含苞待放的茶花,還有地上已經四處長開的蘭花。

文霽風提劍上前,停在了尚未開花的蘭花前。矮下身撫了撫低矮的花葉,文霽風低聲道:「從前母親最喜歡這蘭花了。不曾想如今無人修剪,大抵已經許久沒開過花了吧。」

自將文霆帶回白府之後,虛青便察覺到,師弟的情緒有所波瀾,言語中更是於那素未謀面的紅鱗婦人多有偏護。今日聽得文老爺的這段前塵往事,師弟同這文府的干系,便已昭然若揭。

虛青欣慰於師弟的坦誠以待,可眼前師弟這追憶悲戚的模樣,卻叫他直覺心疼。人生何處不相逢,虛青不過是想尋一枚鮫珠,卻遇上了這一段師弟原本不想再揭開的往事。

「那紅鱗婦人極可能是你的母親,你想尋她相認嗎?」虛青也在師弟身邊蹲下來,側過頭問道。

文霽風的睫毛微閃,而後道:「不必,徒增麻煩罷了。」若是他同紅綾牽扯上關系,不說白原和文霆對他們二人的信任會消減許多,文霽風自一開始便不曾想過要同文老爺相認——那日白原在文府門前胡鬧求親之時,文霽風便已經認出了文老爺的模樣。

虛青嘆了口氣,將師弟攬入懷中。

「師弟別怕,師兄總是在你身邊的,也決計不會將你拋下。」

文霽風的抬頭,唇邊微微含笑問道:「倘若那紅鱗婦人正是我母親,她想我留在她身邊,師兄當如何?」

虛青揚了揚眉,挑起師弟的下頜,俯首便吻在師弟唇邊。

唇齒交纏,相濡以沫。虛青松唇後笑問道:「你說,我當如何?」

無論鬼怪妖神,誰都不能將師弟從他身邊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