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鍾鳴鼎食(2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3056 字 2022-11-22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我們也有面對這些的覺悟。」

谷「但是我想,我難免會想。」

低垂的眼簾,蓋不住他有力的眼神。

他說道:「為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可以有無數的機會。而我和蕭恕這樣的人,卻一次都輸不起?為什么我們輸一次,就要被踩到泥堆里去?」

他問:「丹國楚國,有什么不同?」

「今日之丹國,未嘗不是他日之楚國啊。你們能夠看得到嗎?」他看著左光殊,也看著屈舜華:「我為此而悲痛!」

「我不知道丹國是什么情況,我也不知道他們那里有多不公平。但是丹國是丹國,楚國是楚國。」左光殊盡量平靜地說道:「左氏歷代以來,以身死國者,不計其數。往昔榮譽皆不必說,翻遍國史,我左氏鮮血殷紅!我的父親,為國家戰死。我的兄長,披甲接上,又奮戰而死。將來大楚若是有需要,我左光殊也有赴死的覺悟。溯古而今,我自問左氏並不負楚!」

他清澈的眸子,無法完全的遮掩憤怒:「現在你說,楚之弊,皆自世家始?」

「淮國公府滿門忠烈,我當然知曉!我滿懷敬佩!」楚煜之誠懇說道:「你左光殊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也明白,不然我怎么會與你結交?」

他站在那里,眉上好像壓了一座山。

「左家這一代有左光烈,有你。屈家這一代有屈舜華,斗氏有斗昭斗勉兄弟……我大楚世家,人才濟濟!可是啊……」

他嘆息道:「如果你們沒有這么優秀,楚國或許還有救。」

「有救」這個詞,實在荒謬。

大楚雖然輸了河谷之戰,可也仍然是南域霸主,是天下六強之一。一舉一動,都能攪動天下風雲,還遠沒有到為它悼念的時候。

可是楚煜之的表情,非常認真。

「光殊,舜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是兩個庸才呢?這個世界會怎么樣?你們會怎么樣?」

「我來告訴你們,不會有任何變化。」

「你們依然會享有這么多資源,依然會有這么多機會留給你們。

你們只需要好好的在一起,生個孩子。

大楚三千年世家,有足夠的底蘊和時間,可以等待下一代成才。

下一代不行,還有下下一代。

就算連著幾代都不行,還可以像項氏一樣,找一個旁支扶正。就算有的世家倒下了,吞下它的,也是另外的世家。

這個國家絕大部分的資源和機會,都是留給你們的。留給你們的子子孫孫,一輩又一輩。」

他問道:「可是數以千萬計的,像我一樣的平民……我們呢?」

見我樓上,眾皆沉默。

「朝堂上的公卿也許會說,不是給過你們機會了嗎?你楚煜之不是進了山海境嗎?自己沒本事,怪誰?」

「但就以山海境試煉為例。七塊九章玉璧,只有一塊,是給我這樣的人爭取的。剩下六塊全在世家手里。可天下世家子有多少,平民子弟又有多少?」

「幾個十幾個世家大族坐著分餅,數以億兆計的平民,光著腳丫頭破血流地去搶那僅有的一塊餅。這就是現在的楚國!」

姜望張了張嘴,正要說話。

楚煜之已經看向了他:「姜兄弟,你不要跟我說什么努力,說什么奮斗。你的努力和奮斗,只是特例,很多人奮斗一生,也只能吃一口飽飯,求得片瓦遮身。你要是在楚國……走得可沒有那么快。」

「哦不對。」他搖搖頭:「你與淮國公府如此交好,你會走得更快。看,這就是現在的楚國。真個八方繁華,天下錦綉!」

「楚煜之!你這樣說話,太讓人寒心了!」屈舜華看著他道:「你可知,光殊今日特地為你帶來了元魄丹?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么在這個時候請你來赴宴?你有你的難處,你有你的委屈,可你的那些難處和委屈,難道是我們造成的嗎?難道我們不是真心待你?難道我們什么時候輕侮過你,以至於你今日要用這些話來傷人!?」

「所以我說對不起。」

楚煜之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光殊,舜華,我知道你們很好,很真誠地對待我。我完全感受得到你們的真心!但我們身在楚國,我們生下來就已經不同。我以為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與你們交往。事實上卻是你們一直在遷就我,照顧我。我知道你們現在還是拿我當朋友,可一再接受憐憫的我,也只是事實上的、世家的附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這個國家有幾千年的歷史,幾千年的歷史只描述了一件事——這個國家,屬於世家大族,屬於你們!」

楚煜之看著他們:「光殊拿出來的這一顆元魄丹,恰恰證明了我說的話,不是么?」

他深深一禮:「為我個人的無禮,為我對你們造成的傷害,再一次向你們致歉。」

「我萬分抱歉,可我已決意如此。」

「告辭了,諸位。」

他說完這些,扭身便往樓下走。

來時未飲一杯酒,走時也未飲。

「等等!」

左光殊叫住了楚煜之,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美的玉瓶來。

玉瓶握在他的手中,自有寶光微芒。

「雖則前路不同,今日見歧。畢竟相交一場。」左光殊道:「這顆元魄丹你還是拿去,彌補了神魂的損失,才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煜之的身影,頓在樓梯口。

左光殊是真的拿他當朋友。

而他事實上在楚國,並沒有幾個朋友。

他選擇的這樣的一條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注定孤獨。

「光殊,我從來都不是針對你,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沒有人會仇視你這樣干凈的人。我也很珍惜你和舜華給我的友誼……但是就到這里了。」

「我們在此割席。」

「你的元魄丹,我不會要。」

「你們的同情和幫助,請不要再舍予。」

「如果我倒在泥濘里,就讓我倒在泥濘里。會有人在我的屍體上走過。」

「我要為楚國的平民尋找一條路。這條路,先從我自己開始。」

他不回頭地走下樓去。

腳步聲一點一點的敲散。

坐了很久的姜望,默然起身。

以目光相送。

見我樓的二樓,收束了幔帳,四面開闊。

人如果久坐高處,也難免只看得到遠方。

大楚第一的美人夜闌兒,看著楚煜之離去的背影,眼神略有變化,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楚煜之對她有意,這不是什么秘密。

楚國的青年俊彥里,對她有意的,能夠從郢城排到臨商城。如果把「青年俊彥」這個限定拿去,排到咸陽城去也不稀奇。

楚煜之也從未掩飾過他的好感,一直表達得很有分寸,絕不惹厭。

所以她也並不介意偶爾坐下來一起吃吃飯,聊聊天。

唯獨今日他轉身離去,卻是沒有多看她一眼。

在可以為之奮斗一生的理想面前,其它的都不緊要了——男人總是這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吶。」夜闌兒輕笑著,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嘆是惱:「好好的,就割席了。」

她的笑聲被風繞著,化作糾纏心事的絲絲縷縷。

誰也不知,她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我想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堅定他的道路。」姜望收回自己的視線,坐了回去。

這個世界有很多的問題。

解決問題的辦法或許不止一種。

而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唯一的那一條路。

有些人終其一生奮斗,也只不過是為了實踐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一個有著崇高理想,且堅定為之前行的人,是值得給予尊重的。

這是姜望起身目送的原因。

左光殊握著手里的玉瓶,慢慢坐了下來,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釋:「他這一次進山海境,也是贏來的軍隊的名額。拒絕了那么多人的安排,結果自己也一無所獲,還被削弱了神魂……肯定是要受到一些壓力的。」

屈舜華白了他一眼:「他這么糟踐你的心意,你倒是還替他說話。」

但自己也接著道:「這一次從山海境出來,項北就直接在項氏祖宅閉了生死關,據說決心很大,不破不出。大約楚煜之也需要堅定他的信念吧。」

她說著,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今天是特意過來跟咱們割袍斷義的,畢竟要是再晚一點,你的元魄丹就已經送出去了。」

無論是左光殊還是屈舜華,都有自己天然的立場。

他們生在鍾鳴鼎食之家,生亦公卿,死亦公卿。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們家族幾十代人,世世代代為家族事業奮斗,一個個舍生忘死。不就是為了今時今日香車寶馬,不就是為了讓他們這些後人,可以擁有楚煜之所說的「無窮的機會」么?

他們不可能放棄這些。

但他們同時也理解楚煜之的選擇。

以楚煜之表現出來的天賦才情,一旦倒向哪個世家,就可以迅速得到扶持。但是那也意味著,楚煜之將成為楚地世家的一部分。

楚煜之這樣一個在軍伍中走出來的孤兒,不攀附任何世家,以國為姓,堅守自己的道,早就選定了最難的路。

正是因為楚煜之一路走來並不容易,所以他才更知道,那些跟他一樣的、從頭開始跋涉的人,所需要的是什么。

他們腳下是不同的路,身後是不同的根,在同一個國家,卻身處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他們的友情無法長久。

這不是誰的問題。

有時候誰都沒有錯。

但是如楚煜之所說的那樣——

「就到這里了。」

世上所有的離別,總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