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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很廣闊的東華閣里,蓄著恰到好處的暖意。
這里的每一縷風,每一種貼於肌膚的感受,都有專門的人打理。
不使帝君為任何無關緊要的事情分神,就是他們對大齊帝國最大的貢獻。
齊天子坐著。
姜望躬身。
李正書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也不說話。
丘吉守在閣門外,遠處並沒有什么多余的聲音。
連房里的燈光也是本分的,不敢有一絲搖曳。。。
這種等待的時候最適合用來修行。姜望心中莫名其妙地想。
但畢竟也只是想想。
時間的意義在此刻很難度量。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次翻頁聲後——
「是年三月,太子射龍狐。」
天子的聲音像是從九天之上垂落,明明如此之近,卻又如此之遠。
姜望一瞬間反應過來,立即接道:「太祖以為不詳,逐於青丘。乃立商華。」
勤苦書院大賢司馬衡所編著的《史刀鑿海》,是記載道歷新啟以來天下列國歷史最為完備的一部史學巨著,是天下公認的信史。
司馬衡周游天下,拜訪各地舊址,溯古追今,搜集舊聞、秘史、歷代名人的只言片語……
各國的史書、各地的地方志、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氣候的變化,山河的變遷……這些全都是他的素材。
一定要在互相驗證之後,得到可信的歷史資料,方才落筆。
司馬衡筆鋒簡練、精准,行文不偏不倚,幾乎不表露任何個人的情感傾向。
如史刀鑿海開篇的那一句話——
「司馬氏名衡者,魯鈍之人,唯觀史而得自知。無舟可渡,削刀鑿海。」
他說他這樣的蠢人沒有什么天生的才情,沒有與生俱來的洞察和智慧,他只有遍覽歷史興衰,才能夠認識自己。
他說歷史本身就是最真實的評價,他沒有資格置喙前人。
他說他只是歷史的記錄者,而非評述者……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
整部《史刀鑿海》洋洋灑灑千萬言,但那些棄置刪減的文字,又何止千萬字。為這千萬言所下的工夫,更何止億萬言!
他用長達三百年的時間,前後修訂四十三次,方才成書。此書一立,即成天下信史!
《史刀鑿海》記錄的歷史自道歷新啟而始,至道歷三九零零年而終。國家興衰,王侯將相,使天下人知古今事,人道洪流,盡涌其中。
根據司馬衡的說法,此後每過一甲子,會再增補一次內容。如今是道歷三九二零年,所以道歷三九零零年後的列國歷史還未成書,不過他的門下弟子也早就開始搜集可信的相關資料。
全千萬言,結成三百零七卷。有的國家史料自成一卷,有的國家只能跟其它國家合訂一卷。
而卷一至卷十,皆為《景略》!
那些一直屹立至如今,或者曾經煊赫一時的霸主國里,景略十卷,暘略六卷,秦略八卷,楚略九卷,牧略六卷,荊略七卷,齊略三卷……
齊天子所誦「是年三月,太子射龍狐。」,正是《史刀鑿海》卷二的內容。
而下一句,便是「太祖以為不詳,逐於青丘。乃立商華。」
這一個部分,講的是景太祖廢立太子的歷史。
姜望接得非常熟練,當然的確是下過苦功的。
「青羊子不要拘禮了。」齊天子隨口道:「坐著說話。」
姜望心想,原來真的要抽查。幸好自己背了……一部分。
轉念又想,大齊天子還是很仁厚的,只考這么前的篇目……
他松了一口氣,但這口氣畢竟沒有完全松開。
他直起身來,很端謹地道:「歸齊已是休憩,得天子召見更是天幸。臣站著說話就很好。」
開玩笑呢,東華學士李正書都站著,他怎敢坐下?
這馬屁拍得畢竟直白,天子毫無波瀾,當然也沒有繼續賜座,只又問道:「你說說看,景太祖為何視之不詳?」
姜望愣住了!
當初向您告假,離齊赴楚的時候,您只說要背書,沒說要全盤理解啊!
我怎么知道景太祖為何視之不詳?我又不能去問他!
為何?為何!司馬衡也沒有寫呀!
當然這些話他是沒膽子跟齊帝說的。
有心硬著頭皮強行理解幾句。
最後只是道:「臣魯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姜望拍馬屁的時候,李正書皺了一下眉,因為實在是沒有什么水平可言。但這會魯鈍二字出口,他眼睛里卻是有了一絲笑意。
司馬衡在《史刀鑿海》的開篇,也是以魯鈍之人自居。
這恰恰是一種對待歷史的態度!
可以不懂,但不能裝懂。
可以不解,但不能曲解。
世間治史者千千萬,何以唯獨司馬衡編著出了天下信史?
答案正在書名中。
無非四字,「史刀鑿海」!
在一尺一寸,在一筆一劃,在實事求是。
不管姜望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魯鈍二字,用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是巧妙不過。
李正書心中贊許,但默不作聲。
只聽得齊天子笑罵:「果是不敏、無智又少識!你讀的什么書!」
姜望低頭道:「臣慚愧,今後自當發奮!但臣少無良師,長無余暇,短時間內恐怕不能讓陛下滿意。」
天子轉頭看向李正書:「你看看,現在說話還知道給自己留後門,這是魯鈍之人嗎?朕看他十分狡猾!」
李正書笑道:「狡猾或者魯鈍,也都在帝君彀中!」
天子道:「你也是個狡猾的!」
這位『玉郎君』只道:「李正書豈非王臣?」
天子用手指了指他,終是又笑了:「那你這個大狡猾,便教教這個小狡猾!」
齊天子與李正書之間的親近,實在是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