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一章 千古興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2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6105 字 2022-11-22

谷腒

此處瀑流之後,竟然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洞窟。

隨著尚彥虎撞進來,他隨身攜帶的那一份聖旨金光大放!虛空中好像有一個偉大的存在,正在宣讀著某種不可違逆的意志。

整個幽暗洞窟瞬間亮堂起來,爆發出一道又一道的華光。

那無數的華光之線,隱約組成某種繁復華麗的陣紋,似龍似虎。

一時間虎嘯龍吟,風起雲涌。

而尚彥虎猛然撲到一尊青銅巨鼎之前,雙手把住鼎耳。他的身體里,發出弓弦拉滿的那種聲音,全身綳勁,如拔山河!

姜望心中生起一種巨大的警兆,黑白色的神通種子瘋狂顫動。

他眸中的赤光盡數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轉飄渺幻影,一幕幕如似天地混轉!

他使用歧途,干擾尚彥虎,讓尚彥虎做出回頭搏殺的選擇!

但這時候他才發現——

尚彥虎的雙足已經陷進了地里,仿佛在底下生長根須。他鋼白色的雙手竟然融化了一部分,與那青銅巨鼎的鼎耳熔鑄在一起!

觸讓在姜望那不知名神通下的掙扎,已經讓他對這門神通有了大概的認知。

因而此刻他在肉身和精神的層面上,以自殘自損為代價,完完全全地限制了自己,不讓自己有多一種選擇的可能!

他只有拔鼎!

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走入歧途。當一個人的意志足夠堅定,沿途的所有選擇,都會為他的人生目標讓路。

當然,誰又能說,這種偏執,不是在歧路上走得更遠了?

嗡!

那青銅巨鼎,好像終於挪開了一隙。

嗡!

這聲音不像是巨鼎移動的聲音,而像是山河大地的顫動,像是整個夏國的悲鳴!

姜望感受到了一種極度恐怖的氣息,那熟悉的感覺,一似於曾經在凋南淵所見的那樣,無比壓抑,無比緊張,每一滴水里都藏著無盡的惡念!

此時此刻的這種惡意,比凋南淵更強烈,又何至於千倍萬倍?

自青銅巨鼎之下沖出來的,是現世之【禍水】。

是整個現世,千年來、萬年來、數十萬數百萬年來……無盡的負面!

而覆蓋整座洞窟的大陣,正是夏襄帝姒元當年所布置的長洛絕陣。那一尊青銅巨鼎,正是樞紐所在。

聖旨一落,北鄉侯負皇命移鼎。

於是長洛絕陣頃刻發動,一邊勾連那無底之淵里的禍水,一邊貫通了大夏護國大陣!

這一刻的確整個夏國萬里山河都在動搖!

貴邑城中,寶華宮內,夏天子驟然攥緊了拳頭!夏太後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有一聲極輕的嘆息。

同央城頭,奚孟府長身而起,柳希夷默默走到他身邊。

一位國師一位國相,臉上已經沒有太多的表情。

他們完全擁有遺臭萬年的覺悟,粉身碎骨也全然接受。他們的力量合貫到一起,他們的權柄互相分享,他們操縱著整個護國大陣的力量——

那是何等浩瀚的力量?這個偉大帝國在漫長歷史中的積累,盡數付予這最後的一搏。

覆蓋整個江陰平原的天穹,裂開了!

不僅僅是衍道強者交戰留下的余痕,而是真正的、在時間和空間的意義上……共同發生的開裂。

整個戰場上幾近百萬的士卒,絕大部分埋頭廝殺,渾然忘我。但同樣也有很多在沖鋒路上的人驚駭抬頭,已經自那恐怖的天穹裂隙里,看到了浩瀚如海的恐怖奔流!

那復雜得已經不能夠用具體的顏色來描繪的水。

每一滴水中,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

在天穹裂隙里奔涌的,是極端的恨、不可消解的怨、永恆的嫉妒……它可以說是一切負面匯聚而成的、毀滅世界的可能。

禍水就此要傾落江陰平原!

但聽得——

喀嚓,喀嚓。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在開裂的過程中,竟然僵住。而後出現了點點星光……無盡的星光匯聚在一起!星光如幕,竟像是一道薄膜,封住了天穹的傷口。

所有帶著毀滅的禍水瀑流,也暫時靜止在空中。

奚孟府愣住了,柳希夷愣住了。

就連立在戎沖樓車之上,始終面不改色的曹皆,在這一刻也目露訝色。

不知究竟為何!

……

……

長洛地窟之內。

那青銅巨鼎已經移動,禍水開始泄露。

恐怖的氣息四散奔流,有著吞噬一切危險。

長洛絕陣的力量,與大夏護國大陣連接到一起,讓主陣者擁有了調度禍水的能力。

姜望暫時還不能知道,這讓他感覺到本能恐懼的力量,究竟與什么相關。他甚至不知道,這就是禍水。

但是他能夠感覺到,尚彥虎正在釋放的某種恐怖力量,具備滅世的可能!

這種世界毀滅、規則破碎前的感受,他在山海境中,已經經歷過一次。

印象太深刻!

山海境天崩地裂的末世景象,他絕不願在現世里重見。

在這一刻,他調動所有的力量,劍撞尚彥虎!

劍尖首先涌出的,是全部余量的三昧真火。

熊熊烈焰,一瞬間覆蓋了渾鋼劫身。

從桑府東部,一直殺到長洛府,再殺到這長洛地窟中。

三昧真火焚這渾鋼劫身,已何止十次百次?

他對尚彥虎的「知見」,已經太多!

那不可磨滅的鋼白色,在烈焰中竟然迅速轉向鐵灰。

已經進入第三劫狀態的渾鋼劫身,在三昧真火的焚燒下,不可挽救地向第二劫狀態退轉。

了其三昧,而後焚之!

呼呼呼!

不周風在吹動!

霜冷的殺生長釘,一套六根,一根接一根地貫落。

第一根碎成了風,第二根接上。

第二根受阻於渾鋼劫身,第三根接上……

如此到了第五根。

意志頑強如尚彥虎,也仰頭發出一聲痛吼:「我固當死!痛快啊姜望!」

第五根殺生釘擊破了渾鋼劫身,代表著極致殺力的不周風,在尚彥虎體內呼嘯!

歷得百劫成此身,一朝身死萬事空!

鐺!

霜風撞在了青銅巨鼎上,發出孤零零的冷響。

將自己與青銅巨鼎熔鑄一起、誓死不讓的尚彥虎,卻是已經被抹去了痕跡。

但禍水已經泄露!

那青銅巨鼎已經挪開了一隙,禍水與現世之間的屏障已經打破,無窮無盡的負面力量正在奔流!

雖則大部分的力量都被長洛絕陣轉向了它處,可僅僅是散溢出來的部分負面力量,就讓姜望有一種神臨之軀正在溶解的感覺。

金軀玉髓都扛不住!

他猛地貫力於臂,道元狂涌,血液奔流,肌肉一塊一塊地炸響,奮起所有,試著去推回這巨鼎,但青銅巨鼎紋絲不動!

不僅僅是他的肉身力量遠不如尚彥虎,更是因為,他此刻推回這青銅巨鼎,同時也要壓制禍水的氣息才行!

尚彥虎受夏帝皇命,享國勢加持,控長洛絕陣,才能夠推動青銅巨鼎。

姜望單人獨臂,怎么可能做得到?

真乃蚍蜉撼大樹!

此時抽身遠遁方是良策,天塌了自有高個子頂著。

這青銅巨鼎不是他推開的,這長洛絕陣不是他引動的,他沒有半點責任。

這無垠現世,霸國有六,大宗林立,強者不止凡幾。

多少恐怖強者,站在那超凡絕巔,俯瞰人世間?

更有那絕巔之上的存在,站在歷史的迷霧中。

此等有可能滅世的恐怖災厄,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一個剛成神臨的年輕修士來面對。

他雖然不知道這青銅巨鼎的根底,但是他完全可以感覺到他的渺小。

他的力量相對於此鼎,不值一提!

他更能夠感受到,便是在這僅僅只有細微力量散溢的地窟里,也有某種規則的力量正在崩解。

這是……世界規則的崩塌。

他在山海境里見識過。

再待下去,他或許也會失去脫身的可能。甚至於他的金軀玉髓,已經開始磨損!

但他仍在嘗試!

他試著調動天地元力,形成某種封鎖縫隙的法印,但天地元力一涌過去,便被那股力量所融化。

他以貫徹了自身意志的、神臨之後磅礴的道元力量,試著去填補那道縫隙,但也頃刻就被污染,道元潰散。

他再呼應遙遠星樓,傾落如瀑星光,不斷地與那縫隙中涌出的負面力量對撞。

或許是因為星光力量更純粹,這一次稍起了緩解作用。

但那青銅巨鼎縫隙後的負面力量何等浩瀚?一時間,北斗星路傾落的磅礴星力,都不足夠,姜望於是開始抽調玉衡星樓里那頭老龍的力量。

「小友!糊塗啊!」

森海老龍在星樓里懇切地請求溝通。

「你這是在干什么?」

「你怎么擋得住禍水!?」

「再不逃走,本座……咱們就——」

「禍水?」姜望猛地打斷他:「這是禍水?如何應對?」

「走為上策——」

姜望猛地提高了抽調老龍力量的強度!

「吼吼吼吼!」森海老龍狂吼一陣,一時氣瘋了:「那是禍水!龍皇當年都沒解決,老子有什么辦法?!」

看來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姜望一邊持續不斷地抽調星力,一邊心念急轉。

還能怎么辦?

還有什么法子?

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願放棄努力。

誠然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可此時此刻,是他站在這里!

他看到,他經歷,他就認為自己,應該有所承擔。

所謂超凡的力量,超凡的責任!

猛然間視線一轉,落到了自己的小臂上,那里有一處星環,正在流動著夢幻般的星輝。

觀衍大師所贈,他老人家當年所立的星樓,又在成就星君之後,加以改造!

姜望靈識一動,這星環印記便離手而出,具現出一座威嚴肅穆的星光佛塔。此塔只在空中一躍,便化作美麗星沙,如水一般,盡數流往那青銅巨鼎被拔起的縫隙,將其填補起來。

觀衍大師的實體星樓果然非同凡響。

如此美麗夢幻的星沙垂落後,一時之間,威脅的感覺竟然散去了許多!

「鎮住了嗎?」姜望長舒一口氣。

但很快就咕嚕嚕,咕嚕嚕。

觀衍大師實體星樓所化的星沙之河,開始不斷地鼓泡。

那是禍水的力量在不斷沖擊封鎖。

這一座實體星樓蘊含的星力就算再浩瀚,畢竟已經脫離觀衍大師,而禍水無垠,它又怎能長鎮?

實在無力!

哪怕已經神而明之,面對這種程度的災難,仍然會感到自身的無力。

正在姜望已經束手無策之時,有一物忽地撞開了儲物匣,出現在他身前——

其貌不揚,可有著炙熱的溫度。

廉雀交予他的命牌!

今日齊地的鑄兵師家族南遙廉氏,曾經就生活在夏國的這片土地上。

那時候這里還不是夏國,彼時占據這里的國家,是名為【燕】!

正是燕國覆滅,曾經煊赫一時的廉氏家族,才一落千丈。僅有一支嫡脈萬里遷徙,去到了東域。

此刻這枚命牌,代表的是廉氏之主。

代表著曾經以此地為封地,用禍水祭煉兵器的強大家族!

萬年榮光已消逝了,今朝又有何人知?

這塊黑色的命牌,曾經被廉雀在天府秘境里交予姜望。離開天府秘境後,姜望又毫不猶豫地還給了他。兩人因此結緣,成為至交好友。

而此次出征南夏,廉雀又以這枚命牌相贈,請他尋找廉氏先祖的遺留。

冥冥之中,真有一種命運莫測的味道!

此刻它懸浮在姜望身前,在無盡的時間和空間里,有一種偉大的感應在發生。

它本來絕不會存在,它本來早已經沉寂,若不是禍水開始倒灌!

那種感應,不是什么財富,不是什么名望,不是什么力量,不是人們趨之若鶩的所有。而是……責任!

大燕廉氏曾鎮長洛地窟、使禍水不入人間的責任!

人們忘記了,歷史忘記了,就連廉氏自己的族人,也不再記得。

可是它還存在著!

「夏都西去兩百里,有潭曰螭。相傳人皇煉龍子為九橋,螭吻悲泣而東,血淚成寒潭!」

姜望驟然驚覺,若是剝開陣法遮掩,從長河地窟的實際位置來看,此地與位於貴邑西部的那座螭潭,其實已經相去不遠。

他將長劍歸鞘,伸手握住了這塊變得滾燙的命牌,於是感應到了那座螭潭!

有一種偉大的力量在與他呼應。

無言,而描述了萬萬年的歷史。

此刻,姜望的目光仿佛洞穿了歷史長河,在飄飄灑灑的塵埃里,看到龍頭魚身的螭吻虛影,正悲泣而東!

而後一座古老石橋的虛影,跨越時空而來,就在他的面前,落在了青銅巨鼎之上,將這座巨鼎,撞回了原位!

長河九鎮第九橋,是名【螭吻】!

洞窟里長洛絕陣的燦爛光華,一時黯滅!

所有一切危險,煙消雲散。

發起時驚天動地,消散時如此悄無聲息。

姜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在他的命運之河里,好像有什么陰翳,就此散去了。

隨後便是無窮無盡的疲倦,如潮水涌來。

參與伐夏以來,除了修行,就是戰斗,沒有一刻停歇。這一次更是從桑府一直殺到長洛地窟,親手斬殺五位神臨境強者,又想盡一切辦法,終於解決了禍水的隱患。

實在是……已經到了極限。

他勉強支撐著釋放了一記禍斗印,以極其微弱的幽光,勉強隱蔽自身,整個人便軟倒在地。

腦袋碰在鼎身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在這個身心徹底倦怠的時刻,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

「嘶……好疼。」

這么小聲地抱怨了一句,便沉沉睡了過去。

……

……

長洛絕陣與大夏護國大陣的連接,勾連了禍水,也溝通了長洛地窟與江陰平原。

數以百萬計的目光,眼見得天穹開裂,眼見得禍水倒灌,似有滅世之厄降臨。

而後便聽得北鄉侯尚彥虎那一聲——

「我固當死!痛快啊姜望!」

緊接著便看到星光如幕,竟將禍水擋住。

再然後,就是大齊絕世天驕姜望的聲音,帶著點忐忑、帶著點小心的自言自語——

「鎮住了嗎?」

再然後,便看到天穹裂隙里,星幕開始動搖,禍水又變得狂暴……只見得一座古老石橋的虛影,忽然間橫貫天穹裂隙!

那是長河九鎮第九橋的幻影,落在了長河地窟,也顯化在江陰平原的高空!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又迅速愈合了!

所有帶著毀滅的禍水瀑流,又重歸於天盡頭!

最後只有「咚」的一聲響。

是腦袋磕在了什么地方的聲音。

江陰平原上,數以百萬計的人用心去聽。

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年輕人,極度疲憊的、孩童般的喃語——

「嘶……好疼。」

一場滅世之禍,就此消弭無形。

這過程如此短暫,如此奇幻,但發生了什么,不難判斷。

甚至可以說……清晰可見。

夏國北鄉侯尚彥虎,企圖引禍水倒灌人間,水淹大齊九卒三軍。而大齊青羊子姜望,斬之!鎮之!

……

「哈哈哈哈哈!!」

同央城頭,大夏國師柳希夷,笑得手舞足蹈,眼淚都笑出來了。

「天子欲行大事,卻不密不周。真是下得一步好棋!不僅於事無補,還幫姜述掃平了人心!!」

「哈哈哈哈哈!!」

長笑罷了。

他一甩大袖,就在這城樓之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對奚孟府道:「我乃大夏國相,不願死於齊人之手……有勞國師了。」

奚孟府隨手一招,從旁邊士卒的腰間,抽出軍刀。

便提著這柄普普通通的制式長刀,走向跪坐的夏國老人。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柳希夷忽道。

奚孟府看著他,靜等著他開口。

柳希夷一本正經地道:「我觀這滿朝文武,皆是英雄。但堪交者,唯你奚孟府一人。我膝下無子,你也沒有爹。不如……」

刷!

一刀斬過,頭顱滾落。

奚孟府提著血淋淋的軍刀,就此轉身。

躍下城牆,殺進萬軍。

他的身形如此自由,就如當初跳下那條船一般——

「大夏國師奚孟府在此,誰與我決死!?」

他落在春死軍的兵潮里。

兵煞涌動了幾回,便歸於平靜。

……

……

貴邑城,寶華宮。

夏皇帝端正地坐在龍椅上,不發一言。

旒珠垂下,是深不見底的陰影。

而一襲盛裝人獨立的大夏太後,也只是緘默地轉身,走出這寶華宮。

她一路走,揮退了所有太監宮女,獨自一人,走回了青鸞殿。

前一腳踏進殿中,後一刻就燃起了大火。

火中的她如此高貴,如此明艷。

比火焰更燦爛,比火焰更輝煌。

熊熊烈焰中那無瑕的玉手垂落,玉指如花瓣一樣散開,落下了一張飄卷的紙。

殘火未盡,隱約還能看到紙上的四個字——

「青鸞有信……」

就到這個信字為止。

而後這句話也被火焰吞滅了。

……

……

史載。

道歷三九二一年元月。

大夏北鄉侯引禍水侵人間,姜望斬之。

大夏太後自焚青鸞宮。

大夏國相死於同央城城樓。

大夏國師戰死於萬軍之中。

大夏武王姒驕戰死。

大夏岷王虞禮陽降齊。

重玄褚良先登同央城,手刃大夏鎮國軍統帥龍礁。

謝淮安攻破貴邑城,生擒夏天子。

曹皆攜滅夏之勝,侵吞夏國國運,證道真君!

統治南域東部一千兩百七十二年的大夏帝國,宣告國滅!

正是——

「千古興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

……

……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