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國士無雙(2 / 2)

「我也是這么想的!就是如此,面子這東西重要嗎?我再尊敬乞伏暮末,他能扶的起來?他能效忠我?我不尊重效忠我的人,還要尊重什么?」

拓跋燾被賀穆蘭說的眼睛連連大亮,恨不得沖上去拉著她的手親上幾口。

而一旁的古弼、崔浩和幾位鮮卑要臣對視了一眼,互相換了換神色,都對之前只能默默聽之的賀穆蘭產生了如此大的變化感到詫異。

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難道真是被佛門高僧點撥一二,開了靈竅?

「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原本不信,如今卻是信了。讓平城年輕人交口稱贊,花將軍果然是有獨特的心胸。」崔浩嗟嘆了一句,想到自己那個還不知道要□□多久的弟子狄葉飛,忍不住又道:「這世上,以情出發而不是以利先行的人,實在是不多了。」

賀穆蘭矜持地連稱不敢。

古弼也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子若干人,若干人對花木蘭驚為天人,三句不離「我家火長」,拓跋燾也對花木蘭如此信任,這人以一介寒門之身躋身於朝堂之上,就連拓跋燾商量這樣的大事都請素和君召他前來,就算立於末座,也值得人推敲了。

加之花木蘭並不恃寵而驕,說話也言之有物,更是對拓跋燾的胃口,不但如此,征戰也好、比武也罷,都證明了整個人有當世難及的武藝和作戰能力,這樣能文能武的年輕人,再多幾年磋磨,確實不知會走到何等高處。

所謂潛龍在淵,不可小噓,便是如此。

拓跋燾興高采烈,庫莫提似乎也被說動了,崔浩一直是支持拓跋燾的,古弼見獨木難支,只好也跟著妥協,所有人開始詳細商談起迎接赫連定的細節。

這些就不是賀穆蘭能插嘴的了,她對這些行政規劃和安排完全不懂,這也不是「見識」能彌補的,於是繼續保持她一貫的「謙卑學習」的態度,完全不插嘴的在一旁聽著。

而這種言行更加讓諸多達官要臣認定了她是個不驕不躁的穩重青年,對他也愈發和顏悅色。

漢人和鮮卑人如今雖有摩擦,諸多派系之間也有利益矛盾,但北方未平,內部其他胡族也多有摩擦,總體上來說是小事上互相使絆子,大事上從不出岔子,總是能一致抱團對外,辦事效率也快。

只要拓跋燾提出來的意見被采納,或大臣提出來的意見被拓跋燾采納,諸多大臣集思廣益、各司其職,很快事情就被分配下去,各就各位,極少拖拉。

沒過一會兒,殿上走了不少大臣,都是去忙各自要司管的事情去了,只有崔浩和少數幾位大臣留了下來。

崔浩留下來,卻是為了另一樁事。

「陛下,聽說你把天竺而來的高僧曇無讖留在了宮里?這位是北涼來的使臣,將他貿然留下不利於兩國的交好,最好還是送回使館才是吧。」

崔浩篤信道教,又和寇謙之結盟,寇家是河南豪族,崔家借著寇家的聲望又拓展了不少勢力,兩者互相有所倚仗,是不可能看著拓跋燾往佛門方向傾斜的。

拓跋燾此時並沒對任何宗教表現出特別刮目相看的樣子,對佛門也好、道門也好,都是「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的態度。

他自己的父親信佛,北魏佛門強大,諸多名僧都對曇無讖是極為推崇,這位大師又精通不少語言,還曾是西域各國的「法師」,周游列國,見識極廣。

拓跋燾擔心他被北涼報復,將他安置到宮里,以「上師」對待,聽他講述在西域各國,以及在北涼的經歷,想借此了解西域和北涼等諸國的風土人情、國力虛實,結果崔浩卻讓他送了曇無讖出去,頓時心中不悅。

他知道崔浩身兼儒道兩家的聯系人,對佛門也多有攻訐,但他畢竟是要臣,而和尚們又不能幫他打仗、治理朝政,他也就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他對崔浩的信任還是非同一般的,所以並沒有明顯表現出不悅的樣子,只是說道:「這位曇無讖大師精通天竺的農耕之術,還會制造一些農具,改良水車和翻車,我欲留下他有大用,所以先把他留在了宮中。」

「但他畢竟是外人,而且和尚也算是男人,怎能一直留在宮內呢?」

崔浩繼續勸說:「若陛下要用他,將他送到平城任意一間寺廟里去,相信那些高僧也會十分高興。真要向他詢征,需要時召入宮里去就是了。寇道長身為『天師』,也沒有在宮中居住過啊。陛下一言一行會影響到許多人的看法,最好還是慎重吧!」

拓跋燾心里雖有些堵,但還是依言點了點頭:「那就按太常所說,請他到護國寺暫時供奉,以國禮相待吧。他其實也幾次提出要出宮去,說是還有佛教沒有翻完,是我強留了他。」

他怕崔浩對曇無讖有意見,還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了攬,這才吩咐身邊的獵郎去傳諭。

賀穆蘭在夢境中見識過了崔浩和佛門相爭的可怕,她知道寇謙之雖然也打壓佛門,但卻從沒有過將它滅了的想法。而崔浩不知道是何種緣故,似乎天生就對佛門的僧人極為憎惡,甚至於到了處之而後快的地步。

她第一次見到這種殘酷的苗頭,忍不住心里心驚肉跳,似乎已經見到後來滅佛令下,諸僧赴死的樣子,望著崔浩的眼神也就帶著些害怕來。

崔浩似有所感,一回頭發現是賀穆蘭,還友好地微笑了下。賀穆蘭卻是怎么也扯不開嘴角,即使知道這個人確實是驚才絕艷、能夠匡扶社稷的肱骨之臣,但一想到他也有識人不清、私心過重、驕傲自負等許多毛病,心情就很沉重。

這是人的天性,並非一時能夠改過來,她只盼狄葉飛在他的身邊學習,不要沾染了他的那些天性。

這么一想,她到覺得狄葉飛走上的飛黃騰達之路有些危險了,遠不如若干人在古弼身邊當個小侍官保險。

雖然不起眼,但侍從官學習的都是實務,做的都是正差,總有外放的一天。一旦遇到征戰,也會從中層將領做起。

但狄葉飛的「弟子」之身屬於「門生」,幾乎是和崔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即使在高車虎賁里做右司馬,因為崔浩是「高車招撫使」的關系,也還是打上了崔浩派的烙印。

但這些擔心只是在賀穆蘭腦中一閃而過。狄葉飛並不是笨人,而且有一種可怕的韌勁,對政治也極為敏感,否則前世也不可能從白身雜胡熬成鎮西將軍。

三十多歲的鎮西將軍,以一個雜胡來說,已經是驚人的高位了。

崔浩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心滿意足的離開了,拓跋燾一邊雀躍與赫連定的歸順,一邊煩惱自己對赫連明珠的「攻略」幾乎沒什么進展。原本赫連明珠對他應該還是有些好感的,可是從梅園回來之後,態度又變得冷淡了,讓他不禁大嘆女人的善變和莫名其妙。

加之赫連明珠為了避嫌如今住在竇太後宮中,而竇太後宮中還養著賀夫人與拓跋晃,他經常去看兒子,反倒不能自在的和赫連明珠相處,畢竟中間還隔著個至今沒有喜訊的賀夫人,他還要努力「耕耘」。

唯一可以稱得上高興的,就是不知道賀夫人是不是爆發出了求生的**,還是為了能活著看到兒子而拼了,這個平日里溫柔如水的女人一下子變得極為「飢/渴」,每次只有和拓跋燾同寢的機會都分外抓緊時間,一夜紅燭搖晃到天亮都是平常,咬碎了一宮女人的銀牙。

賀夫人還能白天補覺,拓跋晃已經一歲了,不需要人天天夜夜的守著,可拓跋燾百日還要上朝,饒是體力驚人,幾次下來也被榨干了,每次從慈安宮里出去腿都發軟,上朝還要打瞌睡,全靠自己掐自己腿清醒過來不丟臉。

賀夫人因為知道了自己的未來,越發變得嬌艷動人,綻放出令人驚訝的韻味,整個人也心情開闊起來,逢人便笑,甚至經常有小宦官見到賀夫人溫柔的笑容而羞紅了臉的。

皇子拓跋晃也長得極好,他開始吃一些固體的食物了,從不挑嘴,長得白白胖胖,而且會說很多話,尤其愛黏著竇太後,對待她和其他人也不一樣,讓竇太後疼到了心里。

這是未來的太子,竇太後心知肚明,也知道保母沒找到之前她要親自教導這個孩子的,對待拓跋晃就像是真正的孫子一般。

赫連明珠和賀夫人同住一宮,又並非競爭關系(賀夫人知道自己要走了),兩人相處融洽,拓跋燾不來的時候兩人經常在一起游園、說話,賀夫人會匈奴話,出於為拓跋晃留下人脈的原因,對赫連明珠頗為照顧,經常一點點細細的教導她魏宮里和朝堂上各種復雜的關系、後宮的各種派系,從不藏私。

賀夫人是真正溫柔的女子,又是大家出身,對待人好的時候如沐春風無微不至,久而久之,赫連明珠對待她的情感頗有些像是對待自己的姐姐,加之她也知道這位夫人大概是命不久矣,女人特有的柔軟讓她對賀夫人和拓跋晃更為憐惜,兩人不是姐妹,已經有些勝似姐妹的意味。

竇太後對這種發展樂見其成,甚至還有些推波助瀾,許諾賀夫人等她「走」後,她的心腹宮人若是有不願離宮的,可以指給赫連明珠,幫助她在後宮里立足。

赫連明珠自己好像不願意留在魏宮,但魏國上下都認為她是非嫁拓跋燾不可的,竇太後幫她就是幫自己的保子,賀夫人本來就擔心自己的娘家人和這么多年來伺候的宮人該怎么辦,拓跋晃以後的宮人全部都是拓跋燾親自挑選的,不可能用母族的人,竇太後的好意對她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基於這種關系,賀夫人和赫連明珠倒有些像是同盟者了,除了拓跋燾每次來臨幸賀夫人時兩人有些尷尬,其他時候相處都極為融洽。

拓跋晃現在也不喊赫連明珠「姨」,而是喊「姨母」,讓侄兒已經十歲的赫連明珠勾起了遙遠的記憶,對他疼愛不盡。

一切都極為美好,除了拓跋燾來的時候。

這一日,拓跋燾從前面到後宮看望太後,順便繞來看看兒子。誰料赫連明珠也在拓跋晃的配殿里,正抱著拓跋晃在自己腿上蹦跳,儼然像是真正的姨母一般。

賀夫人不在配殿里,應該是去忙別的事了,赫連明珠抱著拓跋晃神情尷尬地站起身,不知道是把孩子丟到榻上她行禮呢,還是就這么抱著拓跋晃僵著。

好在拓跋晃解了圍,見到拓跋燾立刻喊了「阿爺」伸手要抱。拓跋燾把兒子抱過來,赫連明珠對拓跋燾行了禮,這才拘謹地站在一旁。

「你現在見到我比以前緊張多了。以前你伺候我更衣如廁都沒有這么拘謹的……」拓跋燾掃了赫連明珠一眼,感慨道:「果然女人恢復了女子身就變得扭扭捏捏……」

不知道花木蘭是不是如此,若也是這樣,還是別穿女裝到處跑了。

拓跋燾一邊這么想著,一邊隨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墊子。

「站著做什么?坐。」

「不敢,陛下身側,怎能讓……」

「讓你坐你就坐!你站著我和你說話還要仰著臉!」

赫連明珠見拓跋燾抱著拓跋晃,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只能依言坐下。

拓跋燾指的位置離他極近,赫連明珠看著一臉溫和逗弄兒子的拓跋燾,再想想每天夜里聽到隔壁殿中傳來的動靜,忍不住心中升起一股搶了姐妹東西的罪惡感,低下頭更不願說話了。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考拓跋燾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知道自己若嫁給他,進入後宮,其實是對所有人最好的一種辦法,可即使她內心其實早就對他產生了仰慕之意,卻還是害怕那樣的生活。

尤其在宮中住了這么久,看到後宮里那些女子互相糟蹋也糟蹋自己的日子,再知道拓跋燾馬上又要大選宮妃,賀夫人也命在朝夕,她不禁開始思考自己真的想要這樣的日子嗎?

若是她的兄長沒為她犧牲這么多時,她想要的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的,嫁給一個強國的國主,成為後宮的寵妃,甚至是登上後位,然後為自己的國家爭取最大的利益。

可現在夏國已經沒有了,她的兄長也不需要她為他爭取什么地位,她在宮中帶的雖然愉快,卻在見識過梅園眾多鮮卑女兒敢愛敢恨鮮活可愛的人生後升起了新的憧憬。

她想知道宮外是什么樣的。

想要知道自由的生活會是如何。

她想有朝一日能夠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說出「我愛慕花木蘭」,或是「我愛慕那位陛下」,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不知道自己內心到底是什么答案。

也許是她一直沒說話,而她的態度越來越古怪,拓跋燾在捏了拓跋晃的小手一陣子後突然先開了口。

「你的兄長,已經遞了國書,准備歸附了。他如今已經率隊從南平出發了有一陣子,大約十日之後能抵達平城。」

拓跋燾看著瞪大了眼睛的赫連明珠,笑著說道:「我准備親自去迎接赫連公,你的侄兒後日能到平城,你若不怕辛苦,可跟著我的大軍一起去迎接他。」

「我不怕辛苦!」

赫連明珠脫口而出,眼眶里全是熱淚。

「我兄長他,真的來了嗎?」

「恩,來了,帶了三千人。朝臣們都不想我親自去,我偏要去。還好花木蘭諫言被采納了,不然還有一番折騰。」

他看著赫連明珠,繼續開口道:「花木蘭說,赫連公已經被赫連昌傷的體無完膚,心灰意冷了,我該做的,是讓他的心重新捂熱回來……」

「談何容易……」

赫連明珠喃喃自語。

她從不懷疑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帝王,但她兄長也不是無知的婦人。國仇家恨縱橫交錯,實在是太復雜了。

「我覺得和朝臣相處,比女人要簡單多了。但有時候,我又覺得,若是和臣屬相處能和女人一樣,喜歡就娶回來就更好。要真是能這樣,我這皇後的位置說不定是赫連定的。」

他恬不知恥的說著能嚇死一干諫臣的話。

赫連明珠紅了臉,似乎不能想象自己的哥哥變成「皇後」是什么樣子。她對這位陛下的「不拘小節」以及在男女之事上的遲鈍早已深刻了解。

她那位夏國破滅時納進宮中的妹妹,到現在還不知道塞在哪個小角落里,說不定這位陛下連她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對女人實在是太不上心了。大概只有生下兒子的賀夫人才能獲得他的另眼相看吧。

——卻要以死作為代價。

「你會和赫連公重逢,重逢之後,我會正式向赫連公提出聘約,至於赫連公會不會答應,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答應。」

拓跋燾的眼睛里是深沉而期盼的情感。

「我看待你和宮中其他女人不同,你畢竟貼身伺候我這么久,和我有……」

「陛下!」

求不要再說龍根了!

「……而且,我並不覺得你很煩,或是有何不好的地方。你是真正的公主,我的後宮里目前沒有地位比你更高的女人,你也不用擔心受委屈。」

拓跋燾越說越無力,臉上也浮現出尷尬來。

「哎呀,連我都覺得自己沒什么說服力。」他摸了摸自己兒子的一頭軟發,後者正睜大了眼睛聽著他們的對話。

「罷了,我也不是會求人的人……」

他站起身子,重新把兒子彎腰塞在赫連明珠懷里,拓跋晃環住赫連明珠的脖子,咿咿呀呀。

「你也許馬上要隨我啟程,准備准備東西,有什么話,還是揣著和你的兄長去說吧。」

這一刻,赫連明珠又動搖了。

他,她,還有小皇子,看起來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在商討著如何去迎接娘家人一般。

但這畢竟都是假的。

「陛下!陛下!賀夫人在前殿暈倒了!」

啵。

錯覺裂開了,變成了破掉的泡沫。

到底是從呢,還是不從?

是順應天命和局勢,還是不管不顧遵從內心的猶豫?

片刻後。

「陛下,賀夫人大概是有孕了,但是月份還小,所以不能確定。再等上一個月就能確認。」

那御醫診斷之後有些尷尬地繼續勸說道:「有孕的婦人不能勞累,陛下雖然龍精虎猛,但是……咳咳……還請節制。前幾個月,最好不要再有了。夫人有些腎水不足,還好胎兒無礙……」

赫連明珠立在賀夫人的床前,看著拓跋燾和賀夫人松了一口氣,握住手相視一笑,眼神和表情中有說不出的默契,一顆心漸漸還是沉了下去。

這答案。

她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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