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亂象伊始(2 / 2)

賀穆蘭伸了個懶腰。

「也不枉我在箭樓上站了那么久。」

「還不知明日為了出戰的名額,多少兄弟晚上要在營中打破頭。」

那羅渾笑笑。

「要不然,我晚上留在營中吧,以防這些小子太過亢奮,把營地給掀了!」

「……那好吧。」

賀穆蘭欣然同意。

***

由於從早上到中午有這么一幫公子哥「比試」耗費了時間,等賀穆蘭處理完虎賁營的軍務,差點都來不及在城門關閉之前趕回城中。

因為柔然人到了吐頹山,南門的城門里出城之人絡繹不絕,有些人甚至是拖家帶口,趕著牛車、馬車,小孩子的哭鬧聲和大人的叫喊聲嘈雜成一片,讓賀穆蘭的眉毛皺成了「川」字型。

抬眼看去,因為人數太多,連城門附近都有蒸騰的霧氣,那是從人擠人、滿身熱汗的百姓身上飄出來的,有些人連牲畜也趕著走,牛馬羊擠的人更是連聲慘叫,不是你踩了我的腳,就是我踩了你的腳。

這樣的畫面,讓剛剛還有著好情緒的賀穆蘭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

賀穆蘭騎著越影,看著洶涌的人潮開始發愁。

早上還沒有這么多的,白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讓這些百姓毅然決然地拋棄故土南下逃難?

為了表示對前方將士的信心,拓跋晃和大臣們根本沒有關閉四門,以免造成恐慌,但恐慌早就在人們心里了,就如花母所說,反正家在這里,就當出去走親戚了,好了再回來。

平城外可能還因為田地在這里難離故土,平城內的百姓卻沒有這些顧忌。

「還沒到時辰,為什么就關城門了!」

城門附近突然躁動了起來。

「不准關!按時辰來!」

「就是就是!城樓的鼓還沒有響呢!」

「你是不是看我們人多所以不耐煩啊!」

城門下吵了起來,被推搡的快要發火的城門官「噌」的一下拔出了長刀:「上官說要關城門,我能不關?再上來推搡,我就當你們要造反了!」

「造反?你嚇唬我們是不是?我們不過是要出城!我們排了這么久了!」

「我的孩子已經悶得快要暈過去了,讓我們出去啊!」

「現在還沒關,我們沖過去!」

「沖啊!讓我們過去!」

她身上穿著將軍的服飾,腰上佩著磐石,再加上戰馬越影比其他馬都高出一個馬身,許多已經出城的百姓都匆匆避開她去,讓她得以逆著人流而入,就快到達城門之下。

擁擠的人潮終於失控,城門官甚至已經開始提刀用刀柄敲打強行沖城的百姓,但依舊還是有人駕著馬車開始奔馳。

在人潮洶涌的地方任由馬車奔馳是十分危險的,許多百姓避之不及,紛紛被那輛像是發瘋一般的馬車撞倒在地,有的人更是慘叫出聲。

城門官們立刻提著自己的木倉/矛等武器投擲了出去,賀穆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將自己的武器塞入車轅和車軸之中,活生生將疾馳的馬車輪子卡住,然後大叫了起來:

「都閃開閃開!別被撞了!閃開閃開!」

百姓們瘋狂的往外涌,城門官們瞬間就被推倒了,手中的木桿一個傾斜,就像是觸發了某種多米諾效應一般,整個馬車突然摔倒。

「轟!」

一聲巨響之後,馬車的窗子里爬出一個全身華貴的婦人,驚聲大叫了起來:「我的箱子!我的細軟!來人啊,把我的東西搬出來!」

「啊啊啊!我的孩子!」

「我的相公啊!我相公被壓在車下了!」

兩聲慘叫之後,婦人的啼哭聲像是撕裂耳膜一般乍然響起,那從馬車里爬出的婦人還在絮絮叨叨地指揮著家仆去搬開車門,見到許多百姓對她怒目而視,她也叫了起來: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要不是我趕時間出城,哪里需要和你們這些賤民在一起排著?還不給我閃開,你們是要搶東西嗎?」

那婦人的馬車前面坐著兩個身材魁梧的壯漢,一個是馬夫,一個是御手,馬車傾倒時也掉了下來,此刻馬上奔上前擋在那婦人的面前,拔出了腰上的短刀。

許多百姓都是沒辦法才南逃的貧寒之人,但凡有些勢力和辦法的都托庇到大戶之家去了,見到這夫人的家仆拔了刀,頓時後退了幾步,只有那兩個家人被壓倒了馬車下的人家全部圍在馬車附近,拼命地對著馬車下喊:

「幺兒,你還好嗎?」

「相公,相公你怎么樣!」

「你們干什么!」

夫人尖叫著:「不會有人壓倒下面了吧?天啊!要死人了多晦氣!不會把我的車子弄臟吧!」

「夫人你讓讓。」一個城門官咬著牙請求著:「我們的兄弟也被壓下去了。」

「我腿好像被壓斷了,小孩子沒事,在我懷里呢!」

一個男人叫了起來。

跪倒在地的中年女人頓時哭了起來。

「相公!相公!」

「我好像快死了……」

之前用木柄阻止車子疾馳的城門官慘叫道:「我在我胸口看到我的矛身了……」

這樣的混亂讓很多百姓趁亂就開始跑,前面的邊跑邊喊「死人了!」,由於後面的看不到前面發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護城河前面的橋邊突然堵住了,再聽到「死人了」,也跟著喊了起來。

「殺人啦!」

一聲高亢的聲音響徹雲霄。

賀穆蘭騎在越影上,已經隱約看到前方似乎是有一輛出城的馬車出了事,正准備下馬步行過去看看,卻聽到這一聲吶喊,頓時顧不得下馬,駕著馬就從人群里鑽了過去。

「你怎么騎馬呢!有人不知道嗎?」

「過城門不得縱馬!」

在城外的城門官立刻來攔。

「讓我過去!」賀穆蘭跳下馬,從懷里掏出將符:「我是虎賁左司馬花木蘭,我聽到里面喊殺人了!」

里面的人還在拼命往外涌,城牆上負責防衛的城門官都被門將吆喝著下了城樓來幫忙,無奈那輛馬車卡在了那里,讓里外進出都變得不易,人群之中像是隨著一句「殺人了」突然點燃了什么,那瘋狂的情狀讓賀穆蘭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是花將軍!」

有些城門官認識這個每天清晨都要出城去虎賁營的將軍。

「您要回城?」

「恩。」

她點了點頭,收起將符,靠著越影凶狠的外形和自己的力氣硬是擠到了里面,並順手扶起了幾個被推倒在地的人。

即便情況已經如此糟糕了,到了城門里的賀穆蘭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輛傾倒的馬車之下,正不停的流出紅色的液體,染紅了大片的土地。

馬車邊一個婦人神經質的不允許任何人碰她的車子,理由是里面的東西一旦掉出來就會引起別人的哄搶,她的家仆持著武器和城門官對質,那婦人邊瞪眼邊罵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劉家的女郎,我阿爺是尚書令劉潔,我阿母是公主之尊!給我讓開!」

車下有人。

賀穆蘭面色嚴峻的走到了馬車邊,伸手抬了抬車轅。

抬不動。

也不知道這婦人在車廂里裝了什么,重成這樣。如果不能一次抬開,很容易造成下面被壓之人的二次傷害。

「花將軍!」

幾個已經快要忍不住拔刀的城門官見到賀穆蘭猶如見到救星,如蒙大赦地迎了上來。

「我們能借虎賁軍來幫忙維持秩序嗎?其他幾個門的兄弟還要鎮守城門,不能離開!」

「你去虎賁營找那羅渾,讓他帶五百人過來。」

賀穆蘭將磐石的劍鞘給了一個城門官,然後看了看還在往外涌的百姓,皺眉道:「怎么不關門?」

平城外城的城門是絞盤絞上去,外面還有一道護城河,一旦放下去之後,誰也不能再亂跑了。

「門落下時很可能砸死人啊……」

一旁的門將也是發愁。

「這么多人,萬一砸下去……」

「你是誰?」

自稱劉潔之女的婦人忍住耳邊的吵鬧大聲喝問:「你有人用?能找幾個人把我的東西抬出來嗎?」

找幾個人抬東西,那勢必要爬入車中,這么多人一站上去,下面的人不死也要死了。

「你要東西?」

賀穆蘭挑了挑眉。

「是是是!我的箱子都在車里!」

那女人立刻點頭。

賀穆蘭繞到馬前,看到馬車前的馬匹可憐地跌在那里,兩條後腿都已經傷了,一個城門官陷在車輪之間,胸前插著半根木棍,應該是活不了了。

這時代的車子都是高輪的兩輪車,車子傾倒後還有一絲空隙,一個中年文士打扮的男人就卡在那個縫隙里,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已經哭得暈了過去,那男人滿身是血,也不知道是城門官的血濺過去的還是如何,但看起來還算精神。由於是車轅和車輪之間的空隙,一旦車輪往下幾分,整個車子就會塌掉從而把他們壓死。

只能先把東西搬出來,再和城門官一起把車子掀過去。

「你要做什么!」

那婦人看到賀穆蘭走近了車子准備出手,大叫了起來。

「你一個人搬不動的!再叫兩個人!」

賀穆蘭懶得理她,一只手托住車轅,一只手拉住車門用勁,她硬生生把車子側面的車板給拽了下來!

「砰!」

「砰!」

突然傳出兩聲巨響。

第一聲是車板被拉下的聲音,第二聲是城門終於關上的聲音。

城門的關閉讓許多人無力地跪坐在地上,開始大聲地哭喊起來,似乎明天就是末日一般。

嘈雜的聲音讓賀穆蘭無法聽到車下那男人的動靜,再見到亂成一片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竄,卻沒有一個願意來幫一幫這車下之人的百姓,賀穆蘭怒從心氣,發出了一聲高喝:

「哭什么!喊什么!蠕蠕還沒有打進來呢!長孫司空領了那么多人馬出城抵御外敵,我們當兵的還沒死完,輪不到你們死!」

她實在是氣的急了,喉嚨被這一聲喊破了,接下來的聲音更是沙啞:「安安靜靜地回家去,太子殿下和太後都沒跑,你們跑什么!」

「可是已經有人跑了啊……」

一個男人大叫。

「宮里的車馬都去南山了!」

咦?

去了南山?

所以這才是百姓大亂的原因嗎?

但賀穆蘭的呼喊確實鎮定了不少人的心神,有些人止住了哭哭啼啼,開始拽著兒女和包裹往回走。

「都和你們說過了,走的是小皇子,不是太子殿下。」門將沒好氣地大罵著:「為了你們,他現在還在下面陷著呢!你們拍拍屁股跑了,守城的是我們這些倒霉鬼,你們居然還喊殺人了!殺人的是你們!」

他一邊罵,一邊瞪著那馬車的主人咬牙切齒。

劉家婦人眼神飄忽,再見賀穆蘭已經探身進了車子,從里面提起一個箱子,驚惶地大叫:「我裝的時候用了好幾個人,你不能直接……哎呀!」

賀穆蘭一抬手也覺得沉得可怕,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箱子沉成這樣,不過已經抬起來了卻不能放下,否則下面的已經斷掉的車軸承受不住,只能咬著牙拖出車廂然後一下子砸到地上!

「咚!」

木箱落到地上,突然裂開了一個縫隙,從里面滾出了許多金子來。

一時間,嘈雜的聲音突然靜了一靜,無數人看向那個木箱,賀穆蘭甚至還聽到了有人吞咽口水的聲音!

「該死!」

賀穆蘭冷著臉,將車子里幾個箱子陸陸續續拖出來,心中越來越寒。

車子是減負了,然而能夠將這些人救出來的辦法還是沒有。

旁邊圍著的人已經露出了貪婪的表情,連城門官們都看著那些重的發沉的箱子,雖然只有第一個破裂了,但從賀穆蘭拋下來吃力的樣子,也知道里面裝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東西。

這時候,誰還記得幫忙抬起馬車!

無數人甚至都在祈禱趕快亂起來,好趁機抓幾把金子。

劉家的婦人幾乎是將身子撲到了那些箱子上,尖叫著、唾罵著,那兩個家仆更是滿手冷汗,就等人有人敢搶就捅對方一個透心涼。

「他已經沒氣了……」

女人的悲聲在賀穆蘭身邊響起。

賀穆蘭往身邊一看,那女孩的母親面無人色地指了指頭已經垂下的城門官。

終於有人開始往前動了一步,似乎是想要伸頭看看金子。

越來越多的人趁著這動的人往前走。

而前方,就是馬車!

「我……我有些吐不過氣了……」

馬車下的男人終於還是沒有強撐。

「我覺得車子在往下陷啊……」

「別靠過來!」

劉氏婦人的尖叫還在響著:「我家的人馬上就要來了!誰敢上前,我讓他碎屍萬段!」

「已經死了一個兄弟,我拿一點補償他的家人總可以吧!」

門將帶著怒氣領著一干城門官,齊齊往前走了一步。

旁邊的婦人已經無力地跪坐了下來,賀穆蘭望著前方只看著金子的那些人們,只能苦澀地摸了摸身邊的越影:「你會拉車嗎?」

「咦嘻嘻嘻……」

越影甩了甩鬃毛,鄙夷地看了一眼賀穆蘭。

「我知道你不會拉車……」

賀穆蘭的表情更加苦澀。

「那只有這樣了……」

她吸了口氣,突然坐倒在地上躺了下來,滾到了車子的下面。

縫隙里,頭幾乎要碰到小腿那樣蜷縮著的男人滿臉大汗地抱著那個女孩,眼神中閃耀的求生**簡直是驚心動魄。

「救救我……」

他對著賀穆蘭輕聲開口。

旁邊的嘈雜聲幾乎掩蓋掉了他的聲音。

「我家只有我一個男人,我死了,我阿母和我媳婦都沒辦法活了……」

賀穆蘭卻是沒聽到。

但她看的懂那種眼神。

所以她點了點頭。

男人咧開嘴笑了,更加用力地拱起了後背,讓那小女孩能夠多一點空間。

幾個認識賀穆蘭的城門官看著賀穆蘭鑽進那隨時可能散架壓下來的馬車下面,發出一聲驚呼。

「天啊!花將軍!危險!」

「不值當的!」

「完了完了,花將軍要出了事,虎賁軍能把我們撕了!」

忽然,所有人看見那輛馬車開始顫抖了起來。

就像是種子極力地想要破土而出、新生的雛鳥急著沖開蛋殼的束縛,那已經開始往下倒的車輪,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住了下陷的趨勢。

車子還在抖動著,車轅下只露出一半身子的賀穆蘭從胸腔里發出拉扯風箱一般的聲音,隨著那可怕的聲音,車子開始慢慢往上拔起……

然而只是片刻,車子又不動了。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抬一下啊!」

男人的妻子和老母熱淚縱橫地抬著車轅,卻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小女孩的娘親已經哭成了淚人,和瘦的只有骨頭一樣的丈夫在拼命地抬著。

「城門官,一起抬!」

賀穆蘭的聲音像是馬上就會斷氣一般。

「只要一點點空!他們就能鑽出來了!」

但是沒有那一點點空,賀穆蘭也要被壓在下面。

在這里的畢竟是天子的近臣、虎賁軍的統帥,那些城門官哪怕再想得一點金子,也不敢眼睜睜看著她出事。

在賀穆蘭以自身做威脅的情況下,城門中的武將們終於妥協了,十幾個城門官一起用力,又有看不過去的百姓上前幫忙,終於將那車給抬得離開了地面。

那男人先把小孩子推了出去,然後幾乎是連滾帶爬的爬出車底。

賀穆蘭准備滾出去,可抬眼卻看見那被貫穿了胸膛的城門官就這樣從車輪之間跌落了車底,忍不住心中大拗,抬手抓住他胸前的木棍,將他從車底給甩了出去!

「砰!」

車子回到地面時,獨輪的車子轟然散裂,發出讓人膽喪的巨響。

「呼……」

已經累到精疲力竭的賀穆蘭滾出了車底,仰倒著躺在地面上,根本不想再動上一動。

耳邊的歡呼聲、驚叫聲、唾罵聲,都像是離得極遠極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