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大門,於是乎門外一片恭送之聲,又有侍衛相送的嘈雜之聲,聲音響了半天,才有一個宮人膽怯地進了宮室來,收走了殘羹剩飯,又問賀穆蘭要不要洗浴。
賀穆蘭看了看床上的拓跋晃,終是沒有臉當著這孩子的面在宮室里沐浴。萬一要洗了一半這小子醒了……
「不用了,你們都出去吧。」
也不知道拓跋燾怎么想的,拓跋晃在南山住了這么多天,竟然都沒派幾個貼身伺候的宮人過來。
她看著屋內搖動的燭火,半靠在身後的榻背上,呆呆地出了神。
想要解甲歸田的想法不是第一天有了,原本以為自己是必死無疑的,所以這種想法也就被壓抑了回去,如今性命保住了,這樣的決定又冒了出來。
花父花母年紀大了,而且膽子也小,在京中過的一直不愉快,各家貴女莫名其妙對她滿腔愛意,動輒就上門來拜訪,還有半路攔下「毛遂自薦」的,這讓心虛的二老經常回家後徹夜難眠。
除此之外,正如拓跋燾所說,她一直沒有成親,身為親衛的陳節、那羅渾等人也不好請假回家解決終身大事。自己的主將「柔然不滅何以家為」,他們先去成婚生子了,傳出去惹人笑話。
蠻古那是情況不一樣,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在軍中大起大落過,早已經生出了厭倦之心,但其他幾個年輕人都是血氣方剛之年,一直靠lu的也不是事。
最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真的沒辦法面對「侵略」這個可怕的詞匯。抵御柔然是本能、是榮耀、是信念,可除此之外,她根本做不到狄葉飛、若干人那樣已滅國破城為榮。
越是相處的久了,賀穆蘭越是理解花木蘭為何會選擇解甲歸田。除了厭倦之外,更多的是擔心。
擔心因為自己而連累到家人。
擔心自己的親衛和同火會被她耽誤。
擔心要越來越多的面對「忠」和「義」不能兩全的情況。
更何況的是,賀穆蘭和花木蘭不同,她臉皮夠厚,信心也足夠,哪怕真的解甲歸田了,想來也不會和之前的好友們產生隔閡,最多不過因為對方公事繁忙而自己是個閑人不能常常相聚罷了。
回想起自己閑散養傷的那些日子……
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就在賀穆蘭東想西想的時候,她隱約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敲小鼓的聲音……
敲小鼓?
賀穆蘭納悶地看了看聲音發出的源頭,頓時笑了。
拓跋晃捂著肚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看著她。
「醒了?什么時候醒的?」
應該醒了沒多久,否則她在喝粥的時候他就該肚子叫了。這是人的自然生理本能,是掩蓋不住的。
拓跋晃慢慢坐起身子,看了看四周。
「沒醒多久,父親離開的時候醒過來的。」
他眨了眨眼,扯著賀穆蘭的袖子搖了搖。
「花將軍,你想解甲歸田?」
「你聽到了?」賀穆蘭發現「年齡」真是一個大殺器。十五歲的拓跋晃在她面前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時候,她只覺得這個小孩真是虛偽,可才五歲的嫩娃娃搖著她的衣袖時,她的心底卻是柔軟一片。
「你知道我是女人,對吧?我的身份掩飾不了多久的,等我三十歲還不娶妻,天下人還不知道傳成什么樣子,我阿弟也沒辦法成親的。」
前世那是因為花木蘭很少返家,根本沒幾個人知道名震天下的花木蘭和花木托是什么關系,可這一世,花木托是花家幼子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哪里有兄長不娶妻弟弟先娶的道理?
賀穆蘭高聲讓門外候著的宮人送飯菜進來,反手摸了摸拓跋晃柔軟的細碎頭發,吁了口氣說道:「虎賁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有責任。等我解甲歸田了,我就散盡家財,一一去拜訪昔日的那些同袍遺孤……」
從阿單卓和豹突那里,她知道了這個世界軍戶之家喪了男丁有多么悲苦。如果她的造反和小小的金錢能夠撫平一點點這些人家的悲痛,也就不枉她辛苦奔波一番的力氣。
兩千多人,兩千多個家庭,在她接下來的日子里,恐怕真是要用腳丈量完大魏的土地了。
「父親不會讓你解甲歸田的。」拓跋晃握了握拳頭,發現自己餓了幾天,渾身上下卻不疲乏,卻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
他從未感覺過如此好的身體情況……
拓跋晃見案幾擺上來,好奇地拿過一支烏木的筷子,隨手一折……
啪。
筷子斷了。
送飯的宮人嚇到了,拓跋晃也嚇到了。
「以後你會適應的。」賀穆蘭好笑地搖了搖頭,聲音低了下去:「我剛開始也不適應……」
但最終總是會欣喜若狂。
她現在不過給了他五分之一的力氣,按照寇道長的意思,拓跋晃只能承受五分之一,剩下的要在他成年之後再施展一次法術,再傳給他五分之一。
哪怕只有這么一點,放在一個五歲孩子的身上,也足以駭人聽聞了。
拓跋晃滿臉震動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拿起另一只筷子……
「好了好了。」賀穆蘭抽走他手中的筷子:「等你回宮可以慢慢試,現在還是省兩只筷子吧,你還要喝粥呢。」
賀穆蘭往他手中塞了個湯勺,再見他的眼神里又出現了躍躍欲試的表情,忍不住派了他頭頂一記。
「好好吃飯!」
拓跋晃這才不甘不願地低下頭來喝粥。
「等你好了,能教我習武嗎?」
拓跋晃喝了幾口,突然抬起頭來問她。
賀穆蘭一怔,不知道這位太子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要教他習武,必定要先經過拓跋燾同意,她答應又有什么用?
這樣任性的話,以前的拓跋晃是不會說的。
是陽氣這么快就發揮了作用,還是其他原因?
賀穆蘭小心地觀察了拓跋晃幾眼,沒發現有什么異狀,便不置可否地回了他一句:「我現在傷還沒好,等傷好了再說吧。」
這便是變相的拖延了。
拓跋晃也不多言,點了點頭繼續喝粥,宮室中一片靜謐,竟隱隱有了幾分溫馨之意。
***
拓跋燾從南山別宮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宮中為他開門的宮衛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滿臉都是疑惑不解。
難道是翻牆?
應該不會吧?
因為賀穆蘭隱隱有了解甲歸田之意,外面傳聞他綠帽子遮天的流言蜚語也像是蒼蠅一樣繞了他許多天,拓跋燾的心情實在是太差,就算北涼和北燕連連勝利都無法安慰他的情緒。
就這樣一路回了自己的寢宮,拓跋燾剛剛邁入主殿,拓跋燾就見到司夜的宮人猶猶豫豫地湊上來,跪下來傳話道:「陛下,後宮那邊……」
拓跋燾心情本來就不好,聽到這宮人居然為這種事來擋他的路,頓時猛抬起一腳踢了過去,將他踢得在地上里滾了幾滾。
「混賬!後宮的事情,也是你們說得?你得了哪位嬪妃多少好處,居然為了讓我去她們宮中攔我的路?」
那宮人被踢得滾了三滾,哀嚎著又重新跪下來磕頭求情。
「是我糊塗了,太後宮中的赫連公主過來求見,我以為是太後有什么事情,所以才……」
拓跋燾原本已經准備叫人把他拖走了,聽到他的話忍不住一愣。
「你說誰?赫連?」
「是!是明珠公主求見,我和她說您不在宮中,所以她派來的宮人就回去了。我想著……」
那宮人見拓跋燾臉色變好了一些,心中終於大定。
這一賭,果然是賭對了。陛下對赫連公主和其他夫人不太一樣,賣了這個好,日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救命。
拓跋燾聽到赫連明珠求見,原本已經半只腳邁進寢宮了,突然又收了回來。
「擺駕慈安宮!」
小皇子因為太子離開了東宮而被太後養在慈安宮里,由王慕雲和赫連公主帶著一干宮人照顧著。聽到拓跋燾來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來看小皇子的,王慕雲一直避開拓跋燾,聽到皇帝來了,行完禮後就借口去給小皇子辦差而去了後殿。
屋子里宮人都識相地離得遠遠的,拓跋燾彎腰從赫連明珠手中抱起自己的小兒子,狀似不經意地問起赫連明珠。
「聽說你找我?」
「是,陛下。」
赫連明珠不卑不亢地點了頭。
「我想問問陛下,之前約定的『八字不合』什么時候才作數?寇道長就在京中,如今請他占卜一次,應該不難吧?」
現在大局已定,賀穆蘭也平安回來,她在這宮里陷了半年,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更何況外面傳成那樣,連宮里都沸沸揚揚,說是有大臣建議花木蘭早點娶妻,好堵住那么「斷袖」、「好□□」之類的泱泱之口。
她真怕在宮里再多耽擱幾天……
她也算是傳言中的人物,娶了她,至少興平公主的傳言也能壓一壓吧?
「你找我就是這個事?」
拓跋燾原本有了的一點好心情一下子盪然無存,臉色也陰了下來。
赫連明珠又點了點頭。
「是,君子一諾,陛下……」
「好,好。」拓跋燾怒極反笑,「就算八字不合,你兄長沒回來之前你也不能自己出宮去,且等赫連公回來再說。」
「等不及了,再等花將軍都要娶妻了!」
赫連明珠心急之下,竟然將心中的焦急脫口而出!
這一下,赫連明珠和拓跋燾都愣住了。可憐的赫連明珠頓時從額頭紅到脖子,連眼睛都不敢再看拓跋燾。
拓跋燾呢?
他抱著小兒子的手都在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笑的。
「我從小到大,還沒遇見過像你這樣對我避之不及,恨不得馬上改嫁別人的女人……」
拓跋燾咬著牙開口說道。
隨著他的話語,赫連明珠也害怕起來,只覺得雞皮疙瘩直起,汗毛也倒豎了起來,有了大禍臨頭的預感。
她太笨了!
外面傳花木蘭和興平公主有私情,她現在又直言對花木蘭有意,這位陛下等於「被」戴了兩頂綠帽子,對象還都是花木蘭!
她是不是給花將軍惹禍了!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嫁給花木蘭。」
拓跋燾狂拽酷霸地笑了,笑的極其可惡。
他將自己的兒子塞在了赫連明珠的手上,惡狠狠地對她說道:「花木蘭不會娶任何人……」
赫連明珠被嚇得抱著孩子不知道該看哪里。在她印象中的拓跋燾雖然可惡,但一直是無害的。
而現在的拓跋燾,就像是滿心的邪火,就等著要把這腔火放出來燃燒世人一般的可怕。
表情可怕的拓跋燾邪笑了笑,幸災樂禍地說道:
「……因為花木蘭是個女人。」
「那不可能!」
赫連明珠尖叫了起來。
「你不能因為想堵住別人的流言,就誣陷別人是女人啊!就算你是大可汗也不可以這樣顛倒是非!」
哈?
原本滿臉壞笑,以為赫連明珠會傷心的哭起來的拓跋燾,在聽到赫連明珠的話之後……
頓時崩潰成了白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