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2)

屠路 金丙 2866 字 202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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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川立刻沖了出去,門被他撞得一陣響。蔣遜攥緊被子,盯著晃來晃去的門看了幾秒,在門即將自動關上的前一刻,狠狠心,衣服一披下了地。

王雲山雙眼緊閉,面色黑黃,卓文緊緊攥著他的手,彎著腰連聲喚他,一聲比一聲慌。賀川沖進來,正見這幅景象,他看了眼床上的人,上前掰住卓文肩膀,把他扯開了,探了探王雲山的鼻息,似乎沒了呼吸。

卓文低喚:「外公……外公……」

賀川沉著臉,問:「附近有沒有醫生?」

卓文沒理他,又喊了兩遍,他攥在手里的那只蒼老的手竟然動了動,卓文激動:「外公!」

賀川聽他語調一變,立刻將視線投到床上,只見床上的人眼皮動了動,嘴微張,似乎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卓文輕聲連換,一聲一聲像在鼓勵,床上的人終於緩緩地掀了掀眼皮,只掀了一點,神色茫然。

卓文哽咽:「外公……」

王雲山緩了片刻,聲音幾乎聽不到:「阿文……怎么了?」

卓文搖頭:「沒事,沒有事。」

王雲山說:「你的腿……復健……」

卓文愣了下:「我的腿能走了,好好的。」

「哦……」王雲山轉了下視線,注意到床邊多出一人,疑惑道,「你是……」

賀川擰了下眉,和卓文互看一眼,才說:「你不認識我?」

王雲山困惑:「不認識……你是……」

卓文拽了賀川的衣服,對王雲山笑道:「他是我朋友。」

「朋友?你有朋友在,不用管我……」王雲山朝賀川笑了笑,「不要客氣,留在家里吃頓飯……」

賀川沉默兩秒,應道:「好。」

那兩人卻還不走,王雲山說:「怎么了?你們自己去玩……」

卓文笑著:「我陪你。」

卓文重新坐下,小聲陪著王雲山說話,王雲山起先還有氣無力,許久才能說上一句,漸漸的臉上的黑氣卻褪去了,精神似乎越來越好,隱約恢復到了下午的狀態。

賀川也不走,抱著胸,靠牆看著祖孫二人聊天,他站的位置在門邊,外面細小的悉索聲躲不過他的耳朵,他稍稍側了下頭往邊上一瞟,看不見人,他又重新看向祖孫二人。

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下意識摸了下口袋,才反應過來手機沒帶身上,問了聲:「幾點了?」

聊天停了停,卓文打開邊上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只鋼鏈手表,說:「11點多了。」

床上的人開口了:「這么晚了?你們去睡吧。」

卓文笑道:「我今晚在這里睡。」

王雲山心疼:「這里睡不好,你前幾天在這里趴了一晚,還落枕了,說了不許再在這里睡!」

賀川和卓文有點詫異地看著他,王雲山又笑說:「阿文,我想吃奶渣包。」

卓文說:「你今天吃過一個了。」

「還想吃,你給我拿兩個奶渣包,再打碗酥油茶,我跟賀川聊聊。」

卓文叫了聲:「外公……」

「去吧。」王雲山輕聲道,「我想吃點熱的,去吧。」

卓文看向賀川,賀川說:「你去吧,給我也帶個包子,奶渣包味道不錯。」

卓文剛剛站起來,外面就傳來一陣踏踏的小跑聲,他看了眼賀川:「有事叫我。」說完,最後看了眼王雲山,快步走了出去。

廚房里一陣乒呤乓啷,卓文扶著門框,看著里面低頭忙碌的人,說:「你不會這個,我來。」

蔣遜在往茶桶里加鹽,頭也不抬地說:「我會打,之前試過了,很好喝。你快點熱包子,鍋子里還有三個。」

卓文看了會兒,見她加完料,熟練地打起了茶,他才走進廚房,往鍋里加了點水,熱起了包子。

蔣遜打得費力,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高原,她的體力不如從前,沒幾下胳膊就酸軟了。卓文奪過她手里的茶桶:「我來,你回去休息吧。」

蔣遜說:「你去陪你外公吧。」

卓文搖頭:「他和賀川有話說,我等會兒進去。」

蔣遜看著他打,男人力氣比女人大,他打起茶來一點都不費力,過了很久,蔣遜才問:「醫生是怎么說的?」

卓文過了會兒才回答:「吊橋那兒摔下來其實不會傷到命,是時候到了。」

蔣遜沒接著問,她抓著茶桶說:「好了,我來打,你看看包子好了沒。」

卓文沒跟她爭,去看了眼包子,沒熱透,還要再蒸一會兒。他搬了張小板凳,靠著灶頭坐著,摸出根煙剛想抽,問了聲:「介不介意?」

蔣遜搖頭:「抽吧。」

卓文打著火,低頭抽了幾口,說:「他是累了……我一直沒看出來,以為是因為我,他才會窩到這個地方來。他每天上課,要走來回五個小時的山路,我勸過他,他也不聽,這兩年年紀大了,他才沒去上課,平常就在鄉里教幾個孩子。」

蔣遜靜靜聽著,一下一下的打著酥油茶。

「他經常一個人悶在卧室里,有時候一呆一整天,快十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醫生說我外公是時候到了,我外公心里清楚,不肯再住院,也許在醫院里住著,身體能好,你說呢?」卓文望向蔣遜,滿眼希冀。

蔣遜動作緩了緩,輕聲說:「我媽走前的一個禮拜,讓我把家里親戚都找了個遍。你知道的,我們家沒什么親戚,找了半天,最後就找到幾個遠親,我後來才知道她想干嘛……她想我有個事,有人能找,因為她走了,這世上就剩我一個了。」蔣遜松開木柄,說,「他們心里都清楚的很,什么時候要走了,老天也留不住。」

***

卧室里,王雲山讓賀川把他扶起來。

他氣色很好,靠在床頭,心平氣和的,笑著的時候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也許是這里日子清苦,他白發比同齡人多的多,臉上脖子上還有手上,也已經長出很多老人斑。

賀川坐到了椅子上,問:「醒了?」

醒什么,彼此都明白。

王雲山點點頭,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賀川說:「我去了明霞山。」

「明霞山?你怎么知道明霞山?」

「問了你徒弟,他說你曾經提過,你1938年出生在明霞山,被人丟了幾年,後來才被你父母找回去,還說你退休之後要去你母親故鄉生活。」

「虧你想得到。」王雲山笑笑,「明霞山現在怎么樣?旅游開發的厲害嗎?」

賀川說:「山上沒太商業化,環境很好,每天早上雲霧盤山,還能挖到筍。最頂上的那口泉一直沒被人商用,232號別墅前那三棵黑松也還在。」

王雲山欣慰:「好,那里還是一樣,什么都沒變……我當年就是在那棟別墅里出生的,那個時候,別墅還沒有編碼,沒有名字,就知道前面有三棵黑松。那個時候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們都要逃命,我媽媽來不及救我……我命大,沒哭沒鬧的,沒叫鬼子發現,後來被個當地人撿走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休息了幾秒才繼續:「我爹五個姨太太,可是子嗣命薄,擔心將來沒兒子送終,過了幾年才回去找回了我。我們王家,向來沒子女緣,我一輩子就只有一個女兒,結果她生下阿文沒兩年,就和她老公出車禍走了,我一個人把他帶大,養了十九年,再過幾年,就能享清福了……」

賀川聽了會兒,說了句:「巴澤鄉雖然窮,但清靜,適合養老。」

王雲山搖搖頭,眼神放空,半晌又問:「你在明霞山上呆了多久?」

「七天。」

「都去了哪些地方,跟我說說?」

那七天就在不久前,現在回憶,卻仿佛已經過了很久。

「第一天去的時候,那里下雪,雪不大,上了山,出太陽了。」

他被蔣遜擺了一道,再心甘情願讓她坑了一天四百的車錢。

「那里有個刃池,瀑布不大,天氣冷,結了冰晶,水汽很寒。」

蔣遜第一次給人做野導,不甘不願的解說,開頭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一聽就不是個做野導的料。

「有個浮雲台,四面凌空,整片明霞山都能看見。」

那天風很大,天像水洗的藍,她手臂上系著黑紗,迎著風盤腿而坐,長發飄逸,像要乘風。

「青山公園的臘梅很香。」

帶你去青山公園,你站在那里不要動。

聽人聲,聽泉,聽瀑布,聽唱山。你要是早出門一小時,還能聽見敲鍾,唱偈。

「竹子上的露珠很清涼。」

你要是喜歡眼睛,我帶你去看竹葉上的露珠,湖面上的水暈,看霧,看山的影子,看日出。

賀川想到傘下的人,頭頂的叮咚聲,那畫面仿佛就在眼前,那人也近在咫尺,他伏下頭,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淡香。

王雲山聽得入神,等了一會兒,見他沒繼續說,問:「還有呢?」

賀川回神:「那里有家麗人飯店,花園里種著老鴉蒜,我只看見了葉子……老板人不錯,我吃了他們的年夜飯,還聽了幾首歌,歌還挺老,90年代的粵語歌……山下還有家富霞大酒店,里面菜色不錯。有個白公館,白先生和她夫人租下了二十年產權。」

王雲山笑道:「我以前也想過,以後要住到山上去,住一輩子也願意,但是山上的別墅太貴,我攢了一輩子的錢,也攢不夠幾年房租……」他眼里似乎有淚,望著空空盪盪前方,聲音微微顫抖,「我這一輩子,沒做過什么善事,也從來沒做過害人的事,土里來,土里去,我有臉下地見祖宗。但只要做過一件事……就一件事……我花了九年,教書行善,可那件事就像火烙一樣,消不去……行差踏錯一步,就再也沒有機會彌補……」

「你有。」

王雲山搖頭:「我怕,怕掛上污名,怕坐牢,怕懲罰……」

賀川欺身向前,定定地看著他,沉聲又說了一遍:「你有,有機會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