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番外2(2 / 2)

一人星球 浴火小熊貓 4504 字 2022-11-23

我要告訴他么?

不。我不能。

她忽然坦然了,她依然悲傷著,可是她接受了事實。

她的哥哥龐倍,和艾力克斯,他們兩個策劃、執行了這場意外,謀殺了他們的父親。

她繼續抽噎著,流著淚,可是她知道,從此之後,她成了共謀。

她想起躺在床上的父親,帝國的皇帝,那個她從小熱愛、依仗,無數次拉著他的手臂撒嬌的男人,他看起來已經不像是他了!躺在那里的那個人,臉上有著皺紋,肌肉松弛,臉色灰白,衰弱,無力,馬上就會死去——可他是她的父親!

她的親哥哥們合謀謀殺了他!

她捂住臉,放聲嚎哭起來。

她想起自己六七歲的時候,有一個冬天,她和龐倍到皇宮里,不知為什么,她說長大後要嫁給龐倍,他笑了,龐倍說她不能嫁給他因為妹妹是不能嫁給兄長的,她隨即改變了主意,說要嫁給艾力克斯,龐倍嘴唇抿了一下,幾乎是帶著某種隱藏的惡意平靜宣布,她也不能嫁給艾力克斯。

然後,他冷冷看著皇帝陛下,看著他露出難過、羞愧、驚訝、疼痛、後悔、煎熬等等復雜的表情。

那時,她還弄不清楚她和艾力克斯,和朱理,究竟除了他們更經常住在皇宮里之外究竟有什么不同。從沒有人告訴過她,艾力克斯也是她的哥哥。

她看著父親,看他艱難地告訴她,艾力克斯和龐倍一樣,也是她的哥哥,所以和龐倍一樣,她是不能嫁給他的。她氣得大哭,坐在地毯上捶打著身邊的地板,雙腿不斷亂踢,被勸阻無效後,她跳起來跑出去。

回家的時候,她在心里默默說,我不要你當我父親,都怪你,都怪你!我不要艾力克斯當我的哥哥!都怪你!

她十三四歲的時候,艾力克斯已經長成了一個俊美的翩翩少年,她聽說他和某個貴族少女交好時總會大發脾氣,然後想辦法讓那個少女難堪。

沒人敢責怪她,因為所有人都認為她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女,他最為寵愛的孩子。也沒人懷疑什么。因為她一貫喜歡和艾力克斯、朱理爭寵,那么,欺負一下艾力克斯的女伴,也是很自然的。

後來,她聽說他在追求紅極一時的女高音歌唱家,她挑著時間讓父親帶著他們去看歌劇,在劇場捉到在後台等待女伶的艾力克斯。

她解氣了么?

沒有。

他握著她的手,說,「你在嫉妒。」

他和她都知道,她嫉妒的,並不是艾力克斯皇太子的地位。

她嫉妒所有那些可以和他說笑調情的女孩子!

她甚至幻想過,如果她的父親另有其人……

可是,現在父親要死了……

嘉兒無助地痛哭。

朱理終於也落下淚,他機械地重復安慰她的話,「別哭了,嘉兒,別哭了……」

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為什么而哭。

皇帝陛下並沒有立刻死去。他昏迷了幾個月後,油盡燈枯,才死去。

艾力克斯的加冕禮後是按照慣例舉行的宴會,嘉兒獨自坐在宴會廳後的休息室,摘掉手套,把它們一只一只塞在紅絲絨沙發的坐墊下面。

艾力克斯拿著兩杯香檳走進來,默默在她旁邊坐下。

窗外接連響起禮炮聲和煙火炸裂的聲音時,他站起來,把酒杯遞給她,「嘉兒,我現在是皇帝了。」

嘉兒和他干杯,接過他手里的空杯,仰望著他。

這是艾力克斯的加冕禮宴會,他是主人,是唯一的主角,他必須馬上去接見那些或是裝著恭敬或是微露不馴的大臣和王爵們的恭賀。

她把酒杯扔在地上,在他面前行了一個屈膝禮,握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背微涼,上面有青色的血管,手指修長,指尖和虎口有薄薄的繭。

他極少在誰面前摘掉手套,也許是為了掩蓋他其實精於劍術的事實。

她微微彎腰,低頭親吻他的手背,然後又輕吻他的指尖,最後,她吻一下他的手心。

「是的,吾皇。您現在是帝國的皇帝了。」

他走之後,她看著巨大的落地窗,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雪了。

她獨自走出皇宮,走到那條連接皇宮和劍室的小道上。

被白雪覆蓋的薔薇枝條在風雪中輕輕搖晃,像潔白的魚骨。

她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她對他而言,是一件獵物。

他用了很多心思去計劃,一點點謹慎地嘗試去捕獲她。

可是,如果獵物早已洞察了捕獵者的心機但卻選擇不逃走呢?

他不知道,她也在狩獵他呀。

*一年後*

嘉兒·蒙巴頓穿著用金色絲線綉著玫瑰花枝花紋的白袍,單膝跪在皇帝的寶座之前,她的左手托著象征維元帝國帝國皇後母儀天下的天球,她的鉑金色長發披散著,閃動著比那些金線綉成的玫瑰花還要美麗的光芒,柔順地垂在肩背上。

她在他面前微微俯首,他站起身,雙手舉著那頂世代相傳的博若徹斯特後冠戴在她頭上。

年幼時她曾不止一次仰望過這頂後冠,但她從未想過,它原來這么沉重。而且戴上之後很不舒服,就像童話里的天鵝公主一樣,她覺得這王冠的箍把頭皮弄得很疼。

在加冕典禮之前已經有過幾次彩排,但這時,在帝國皇庭之中,在所有權貴、重臣的見證之下,由他親手為她戴上這頂王冠之後,她仍舊感到震驚和恍惚。

但多年的禮儀訓練讓她保持著一貫的優雅和鎮靜,她抬起脖子,和他對視一眼,把右手遞給他,由他握緊,她向前走了一步,從容地在皇帝御座之側的那個寶座坐下。

維元帝國的皇後寶座。

彩排時她仔細看過,這個她母親終其一生也沒能坐上的座椅其實是一把很普通的紅色椅子,它的一側扶手上甚至有很多字跡不同的劃痕,艾力克斯說是歷代的皇後留下的名字。

她端坐在寶座上,看著大殿上的大臣,騎士,王爵們,聽著司儀官一個個念著他們的職位、姓名、封號,平靜地伸出右手,接受他們的吻手禮。

她現在,是維元帝國亞歷山大三世的皇後。

艾力克斯·菲列特·博若徹斯特的妻子。

儀式過後,照樣是盛大的宴會,一刻也不停息的音樂,響徹整個帝都的禮炮聲,綻放滿天空的各色煙火。

還有,不知何時飄起的細雪。

她和他照舊坐在宴會廳後面那間休息室的紅絲絨沙發上,喝著香檳。

她放下酒杯,望著他,「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成為你的妻子。」

他舉起酒杯,「我也沒想過。」窗外綻放的紅色煙火把他藍紫色的眼睛染成淡淡的發紫的紅色。仿佛俊美而冷酷的魔物。

她看著他,驟然覺得陌生,她當年坐在地上踢著腿捶地哭喊著要嫁的人……

她忽然笑了。

魔物就魔物吧。

她也是魔女。

他也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很高興父親今天不在這里。」

嘉兒苦澀地笑,「我也是。」

他把她的手放在臉前,輕輕吻了吻她的手背,又親親她的指尖,就在她以為他會像她當年那樣,親吻她的手心時,他把她拉進懷里,熱烈地吻在她雙唇上。

嘉兒的眼淚慢慢地流出來。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陷地獄,還是飄然於天堂之上。

她知道他接下來需要一個孩子,最好是一個男孩,作為他的繼承人。那孩子有著一半她的血統,龐倍如果想要奪走艾力克斯的皇位,就要連這個孩子一起除掉。

她覺得,他是在賭龐倍不可能有這樣的狠心。

可是,她也不能確定他是否純粹地出於這樣的用心。

如果真是這樣,她反而不會覺得痛苦,她可以從容應對,她身上流動的是帝國最古老的兩個家族的血液,她受過足夠的教導和准備去應付比這可能還要惡劣一百倍的命運。

但是,她不確定。

所以,她不斷地疑惑、掙扎。

她應該為這一切感到罪惡嗎?

艾力克斯並沒有。

他親吻著她的眼睛,握著她的雙臂,把她的手掌心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不管是他強而有力的心跳還是他猛烈的撞擊都讓她應接不暇。

他顯然是懷著一種久久的期待和陰謀終於得逞的歡喜來做這件事的,但他居然在這種時候還很關心她的感受,希望能使她享受到這件事的愉悅和快樂。

就在結束之前,他俯身吻她的耳朵,輕聲低語,「跟我一起下地獄吧,嘉兒。」

她終於崩潰大哭。

他卻平靜地抱著她,擦拭她的眼淚,梳理她的頭發,「哈,你知道的。你知道是我和龐倍一起動的手。」

「從那一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同謀了。」

他用手指卷起一縷她的頭發,拉緊,又趕緊松開,像是怕把她弄疼了,他用嘴唇磨蹭著她的嘴唇呢喃,「連親生父親都殺掉的人,這點罪算什么呢?干脆全都記在我頭上吧。好了,嘉兒,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下地獄,就留在天堂吧。」

他說完,又翻過身抱緊她,不顧她的推拒再次進入。

也許我真的應該下地獄。

我一直是你的同謀,艾力克斯。

我甚至還背叛了龐倍。

我從未告訴過他你手上有和他、和朱理、和許多善用劍的騎士一樣的繭子。

*四年後*

嘉兒知道她必須要離開了。

就像艾力克斯所說,她終究和他和龐倍有不同。

「你和朱理更像。」他撫摸她隆起的腹部,他們的孩子就在那里孕育,還有幾個月就會出生。

「我和龐倍達成了協議,如果你願意,生下孩子後就可以離開帝都。他會派人接你去蘇芳。」他趴在她腹部,「啊,它在踢呢!」他抬頭看著她笑,「你會被它踢疼么?」

嘉兒已經知道,她懷的是個男孩。

她不知道艾力克斯是否擔心過孩子健康,但是她堅持請醫生抽羊標本做了染色體檢查。

沒有畸形,沒有遺傳疾病高風險。

孩子已經七個月大了。

從投影上已經能看清他的長相。

想到自己很快會和他分離,嘉兒就十分痛苦。

但如果她選擇留下,她以後怎么面對孩子?她要怎么解釋?期待他永遠不發現真相么?干脆就像很多大臣以為的那樣,裝作自己和艾力克斯並非同父異母的兄妹么?

她現在終於明白,當年,那一天,父親為什么臉上會露出那樣的復雜的表情:難過、羞愧、驚訝、疼痛、後悔、煎熬。

她和他的兒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她看到艾力克斯抱著那個嬰兒,眼角含淚,他把小嬰兒抱到她身邊,想讓她看,可她咬著嘴唇,把臉轉過去,強硬著心腸,閉著眼睛。

新生兒哼哼嗯嗯地哭著。

「我不能看他。艾力克斯,求你了,抱他走!抱他走!」嘉兒嚎啕痛哭。

艾力克斯再也沒有讓孩子出現在她面前。

他知道,嘉兒從得知自己懷孕那一天就備受折磨。

嘉兒離開皇宮的那一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艾力克斯沒有去送別她,他去了皇宮中的小禮拜堂,一人坐在懺悔室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快要記不得他第一次來這里的情形了。

他當時有多大?八歲?九歲?

嘉兒扎著兩個馬尾,有點靦腆地拉拉他的衣袖,「艾力克斯,你願意娶我么?」

真的全是陰謀么?

也許真的是的。

可這陰謀耗時太長,長到他已經分辨不出真假。

在這一場長達十多年的陰謀中,他謀殺了自己的父親,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他為朱理舉行了葬禮——盡管他並未殉國,現在,他要為他的妻子,他的皇後,嘉兒,他的異母妹妹,舉行葬禮了。

他從坐墊下取出一只蕾絲手套,原本潔白的蕾絲已經微微泛黃了。

他撫平手套,想起那一天,在黑暗的歌劇院包廂里,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然後,讓他詫異的,她張開手,和他十指交握。

嘉兒從一開始就明白。

她真的是他的同謀。

可她會後悔么?

他是不會後悔的。

心情平靜下來之後,他慢慢走出懺悔室,走出了禮拜堂,又走出了皇宮內院,沿著那條小道走向劍室,細雪鋪在碎大理石鋪成的小道上,每走一步,都要非常非常的穩。

艾力克斯從小以儀態端庄聞名,可今天卻突然間差點滑倒,他及時抓住了一條薔薇花枝才穩住身形。

他松開手,口鼻中呼出的白氣像一團霧一樣在眼前散開,那條被白雪覆蓋的枯枝上灑著點點血跡。

他疼得流淚,可是卻笑了,「當年建這條小道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