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2 / 2)

但人家緊自問個不休,」和聲跟對位,在音樂上究竟哪一樣更重要?」

「音樂最重要。把你們的音樂拿出來給我看看!」

提到他們的音樂,他們的意見可一致了。這些勇猛的戰士,在好斗那一點上互相爭勝的家伙,只要眼前沒有什么盛名享得太久的古人給他們攻擊,都能為了一種共同的熱情——愛國的熱情——而攜手。他們認為法國是個偉大的音樂民族。他們用種種的說辭宣告德國的沒落。——對於這一點,克利斯朵夫並不生氣。他自己早就把祖國批駁得不成樣子,所以平心而論,他不能對這個斷語有何異議。但法國音樂的優越未免使他有些奇怪:老實說,他在歷史上看不出法國音樂有多少成績。然而法國音樂家一口咬定,他們的藝術在古代是非常美妙的。為了闡揚法國音樂的光榮,他們先把上一世1紀的法國名人恣意取笑,只把一個極好極純朴的大師除外,而他還是個比利時人。做過了這番掃盪工作,大家更容易贊賞2古代的大師了:他們都是被人遺忘的,有的是始終不知名而到今日才被發掘出來的。在政治上反對教會的一派,認為什么都應當拿大革命時代做出發點;音樂家卻跟他們相反,以為大革命不過是歷史上的一個山脈,應當爬上去觀察出後的音樂上的黃金時代。長時期的消沉過後,黃金時代又要來了:堅固的城牆快崩陷了;一個音響的魔術師正變出一個百花怒放的春天;古老的音樂樹上已經長出新枝嫩葉;在和聲的花壇里,奇花異卉眯著笑眼望著新生的黎明;人們已經聽到琤琮的泉聲,溪水的歌唱……那境界簡直是一首牧歌。

1十四十五兩世紀文藝復興時代,法—比學派在音樂史上極為重要,十六世紀的法國音樂尤其盛極一時。但這種情形直至二十世紀初年方被學者逐漸發見,向世人披露。

2此系指賽查.法朗克,生於比利時而久居巴黎,終入法國籍,為十九世紀最大作曲家之一,對近代法國音樂之再生運動極有影響。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話,歡喜極了。但他注意一下巴黎各戲院的廣告的時候,只看到梅亞貝爾,古諾,和馬斯涅的名字,甚至還有他只嫌太熟的瑪斯加尼和雷翁加伐羅。他便問他的那般朋友,所謂迷人的花園是否就是指這種無恥的音樂,這些使婦女們失魂落魄的東西,這些紙花,這些香粉氣。他們卻大為生氣的嚷起來,說那是頹廢時代的余孽,誰也不加注意的了。——可是實際上《鄉村騎士》正高踞著喜歌劇1院的寶座,《巴耶斯》在歌劇院中雄視一切;瑪斯奈和古諾的作品風靡一時:《迷娘》,《胡格諾教徒》,《浮士德》這三位一體的歌劇都聲勢浩大,超過了一千場的紀錄。——但這都是無關緊要的例外,用不著去管它。一種理論要是遇到不客氣的現實給它碰了釘子,最簡單的就是否認現實。所以法國批評家們否認那些無恥的作品,否認那般捧這些作品的群眾;並且用不著別人怎么鼓動,他們也快要把樂劇整個兒的抹煞了。在他們心目中,樂劇是一種文學作品,所以是不純粹的。(他們自己都是文人,卻豈不承認是文人。)一切有所表現,有所描寫,有所暗示的音樂,總之,一切想說點兒什么的音樂都被加上一個不純粹的罪名。——可見每個法國人都有羅伯斯庇爾的氣,不論對什么東西對什么人,非戕賊平生命,就不能使這個人或物凈化。——法國的大批評家只承認純粹音樂,其余的都是下劣的東西。

1梅亞貝爾(1791—1864)為德國歌劇作家,生前在歐洲紅極一時,今日音樂史上的定論則僅是一個庸俗膚淺的作家。下文提到的《胡格諾教徒》即他的作品。古諾(1818—1893)對法國近代歌劇的創立極有貢獻,但並非第一流的作曲家,最著名的作品即下文提到的《浮士德》。馬斯涅(1842—1912)為法國歌劇作家,其作品傾於甜俗,做作,缺乏真情實感。瑪斯加尼(1863—1945)與雷翁加伐羅(1858—1919)均意大利歌劇作家,即前文所稱自然主義之代表人物,以描寫人生的強烈而迅速的印象為主,作品光華燦爛而流於淺薄。瑪斯加尼最流行之作品為《鄉村騎士》,雷翁加伐羅的為《巴耶斯》。

克利斯朵夫發見自己的趣味不高明,很是慚愧。但看到那些瞧不起樂劇的音樂家沒有一個不替戲院制作,沒有一個不寫歌劇,他又感到一點兒安慰。——當然,這種事實仍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例外。既然他們提倡純粹音樂,所以要批評他們是應當把他們的純粹音樂做根據的。克利斯朵夫便訪求他們這一類的作品。

丹沃斐.古耶把他帶到一個宣揚本國藝術的團體中去聽了幾次音樂會。一般新興的名家都在這兒經過長時期的鍛煉與孵育的。那是一個很大的藝術集團,也可以說是有好幾個祭堂的小寺院。每個祭堂有它的祖師,每個祖師有他的信徒,而各個祭堂的信徒又互相菲薄。在克利斯朵夫看來,那些祖1師根本就沒有多大分別。因為一向弄慣了完全不同的藝術,所以他完全不了解這種新派音樂,而他的自以為了解使他反而更不了解。

1此處系隱射法國的民族音樂協會(usique),於一八七一年由國立音樂院教授普西納與聖.桑發起,目的為專門演奏當代法國作家的音樂,以培養法國新興音樂為主。參加的有法朗克,馬斯涅,福萊,杜巴克,拉羅,杜藩阿等。邇後無形中分成若干小組,各奉一知名作家為領袖,最重要的即法朗克一派與聖.桑一派的對立。故本文中稱有好幾個祭堂的寺院。但事實上,在一八七○至一九○○的三十年中所有法國近代音樂的名作都是由這個團體首先演奏,公諸於世的。故該會可稱為現代法國樂壇的溫床。

他覺得所有的作品永遠浸在半明半暗的黑影里,好象一幅灰灰的單色畫,線條忽隱忽現,飄忽無定。在這些線條中間,有的是僵硬,板滯,枯索無味的素描,象用三角板畫成的,結果都成為尖銳的角度,好比一個瘦婦人的肘子。也有些波浪式的素描,象雪茄的煙圈一般裊裊回旋。但一切都是灰色的。難道法國沒有太陽了嗎?克利斯朵夫因為來到巴黎以後只看見雨跟霧,不禁要信以為真了;但要是沒有太陽,藝術家的使命不就是創造太陽嗎?不錯,他們的確點著他們的小燈,但只象螢火一般,既不會令人感到暖意,也照不見什么。作品的題目是常常變換的:什么春天,中午,愛情,生之歡樂,田野漫步等等;可是音樂本身並沒跟著題目而變,只是一味的溫和,蒼白,麻木,貧血,憔悴。那時音樂界中一般典雅的人,講究低聲說話。而那也是對的:因為聲音一提高,就跟叫嚷沒有分別:高聲與低聲之間沒有中庸之道。要選擇只有低吟淺唱與大聲吶喊兩種。

克利斯朵夫快要昏昏入睡了,便打起精神來看節目;他感到奇怪是,這些在灰色的天空氣浮的雲霧,居然自命為表現確切的題材。因為,跟他們的理論相反,他們所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