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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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斯朵夫在那個星期中等得心煩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繞到奧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並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經使他緊張到臉上一忽兒紅一忽兒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寫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熱烈。奧多的復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氣息。

終於到了星期日,奧多准時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園走道上已經等了快有一個鍾點,在那里發急了。他怕奧多害病,至於奧多會不會失約,他根本沒有這念頭。他老是輕輕的念著:「天啊!希望他來呀!」他撿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著,暗暗的說,如果連著三下敲不著,奧多就不會來了,敲著的話,奧多會立刻出現。可是雖然他那么留神,玩藝兒也並不難,他竟連失三下。正在那個時候,奧多倒是不慌不忙的來了,因為奧多就在最激動的時候也是規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過去,嗄著嗓子招呼他:你好。奧多也回答了一聲:你好。隨後他們再也找不到話,除非說些天氣極好,此刻正是十點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點十分(因為爵府的大鍾老是走得慢的)一類的話。

他們上車站搭火車到鄰近的一個名勝區。路上他們談不到十句話,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來補充,也沒有什么結果。他們想從眼睛里表示兩人是何等樣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象在那里做戲。克利斯朵夫發見了這一點,心里很難堪。他不懂:怎么一小時以前滿腹的感情,現在非但無法表白,並且感覺不到了。奧多也許對這個境界沒有體會得這樣清楚,因為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么真,比較把自己看得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兩個孩子的感情在離別的一星期內所達到的高峰,沒法在現實生活中維持,而一旦重新相見之下,第一個印象便是發覺各人想的全是虛幻的。唯一的辦法是放棄那些幻象,但他們不能毅然決然的承認這一點。

他們在鄉間溜了一天,始終擺脫不了那種不痛快的情緒。那天是過節的日子:鄉村客店和樹林里都擠滿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爾喬亞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隨處吃東西。兩人心緒愈加壞了,認為便是這些討厭的人使他們沒法再象上次一樣的無拘無束。可是他們照舊談著,搜索枯腸的找出話來,生怕沒有話說。奧多搬出書本上的知識。克利斯朵夫提到音樂作品與小提琴演奏的技術問題。他們教彼此受罪,自己聽了自己的話也覺得受罪。他們可依舊講個不停,提心吊膽的唯恐中斷:因為一靜下來,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個窟窿嗎?奧多想哭出來,克利斯朵夫差點兒丟下朋友跑掉,因為他惱羞成怒,煩悶極了。

直等到搭車回去以前一個鍾點,他們的精神才松動。樹林深處有條狗的聲音;它在那兒追著什么。克利斯朵夫提議躲在它經過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獸。他們在密林中亂跑。狗一忽兒走遠,一忽兒走近。他們或左或右,忽前忽後的跟著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種殺氣騰騰的狂吠,表示它已經急得冒火;它向他們這邊奔來了。小徑里有些車輪的溝槽,鋪滿了枯葉,克利斯朵夫和奧多伏在上面,屏著氣等著。吠聲沒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線索,遠遠的叫了一聲之後,樹林里頓時靜下來。萬籟俱寂,只有無數的生物一刻不停的蛀著樹林,摧毀森林的蟲豸在那里神秘的蠕動,——那是無休無歇的死的氣息。兩個孩子聽著,呆著不動。正當他們灰心了想站起來說一聲「完啦,它不會來了」的時候,——忽然一頭野兔從密林中向他們直竄過來:他們同時看到了,快活的叫起來。野兔從地上一縱,跳往旁邊,一個筋斗栽到小樹林里;樹葉紛披的波動,象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皺紋。他們後悔不該那么叫一聲,但這點兒小事已經把他們逗樂了。他們想著野兔嚇得栽筋斗的模樣,笑彎了腰;克利斯朵夫還很滑稽的學它的樣,奧多跟著也來了。然後他們倆一個追,一個逃的玩起來。奧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樹林中,在草原上,往來馳騁,穿過籬坦,跳過土溝。一個鄉下人直著嗓子大嚷,因為他們竄進了麥田;他們可照舊奔著。克利斯朵夫學狗叫學得那么逼真,奧多笑得直流眼淚。最後,他們在斜坡上往下滾,一路發瘋似的大叫大喊趕到他們連一個字都說不上來的時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的彼此瞧著。現在他們可快活了,不惱自己了。因為這一下他們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們的本來面目,兩個孩子的面目。

他們手挽著手回去,唱著莫名片妙的歌;可是快進城的時候,又想要裝腔作勢,把兩人姓名的縮寫,交錯著刻在最後一株樹上。幸而他們興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藝兒給忘了,在回家的火車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邊告別,一邊說這一天真是過得」太有勁「了。而分手之後,兩人更覺得那句話是不錯的。

他們又開始慘淡經營,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憑一些平淡無奇的零星的回憶,居然把彼此的友誼和他們自己都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兩人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把對方理想化,然後到星期日見面;雖然事實與幻象差得很遠,但他們已經看不見那個差別了。

他們都認為能和對方做朋友是值得驕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們接近。克利斯朵夫沒有見過比奧多更漂亮的人物。纖巧的手,美麗的頭發,鮮艷的皮色,羞怯的談吐,彬彬有禮的舉動,整齊清潔的服裝,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歡。奧多卻是給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獨立不羈的性格唬住了。幾百年遺傳下來的根性,使他對一切權勢都誠惶誠恐的抱著敬意。現在跟一個天生瞧不起成規的同伴混在一塊兒,他不免又驚又喜聽著克利斯朵夫批評城里有聲望的人,看他肆無忌憚的學大公爵的舉動,奧多微微發抖,有種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有這種魔力,便越發過火的拿出他嘻笑怒罵的脾氣,象老革命黨似的把社會的習俗,國家的法律,攻擊得體無完膚。奧多聽著又害怕又高興,大著膽子附和幾句,但事先總得瞧瞧周圍有沒有人。

兩人一同散步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喜歡爬在人家牆上采果子,一看見什么柵欄上寫著閑人莫入的字樣,就故意要跳過去。奧多心驚膽戰,唯恐被人撞見;但這些情緒自有一種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後還自以為英雄好漢。他戰戰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聽朋友安排:他服從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滿足嗎?克利斯朵夫也從來不要他費心打主意:他決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時間,甚至一輩子的時間,不容分辯的為奧多定下將來的計劃,象定他自己的一樣。奧多聽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財產,將來造一所獨出心裁的戲院,未免有些憤懣,可是也贊成了。他朋友認為大商人奧多.狄哀納先生所掙的錢,再沒有比這個更高尚的用途,說話時那種獨斷的口吻,嚇得奧多不敢表示異議,而那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使奧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張。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個會拂逆奧多的意志。天生是專斷的脾氣,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許另外有個志願。要是奧多表示出一個不同的*,他會毫不遲疑的把自己的犧牲。他還恨不得多犧牲一些呢。他極希望能為了朋友去冒險,有個機會表現一下他友誼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時候遇上什么危險,讓他勇往直前的去抵抗。為了奧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樂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顧他,遇到難走的路,象攙小姑娘似的攙著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熱了,怕他冷了;坐在樹底下,就脫下自己的上裝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時候,又替他拿著大衣,他簡直想把朋友抱著走呢。他不勝憐愛的瞅著他,象個動了愛情的人。他的確是動了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