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2 / 2)

夫人,就請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選。她知道她有錢,或者是將來有錢的,——父親用各種口吻跟她說過了:她是」極有陪嫁的「。當地有兒子的大戶人家已經在奉承她,在她周圍安排了許多小手段,張著雪白的網預備捉那條美麗的小銀魚。但那條魚對他們很可能成為四月里的糖魚,因為聰明的安多納1德把他們的伎倆都看在眼里,覺得好玩;她很願意教人捉,可不願意給人捉住。她小小的頭腦里已經挑定了將來的丈夫。

1西俗於四月一日以制成魚形的可可糖饋贈兒童。

當地的貴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稱為外省諸侯的後裔,其實往往只是祖上買了國家的產業,或是在十八世1紀當過行政官,或是在拿破侖時代承包軍需的),——叫做鮑尼凡,在離城幾里以外有座宮堡,尖頂的塔蓋著耀眼的石板,周圍是大森林,中間還有好幾口養魚的池塘;他們正在向耶南家獻殷勤。年輕的鮑尼凡對安多納德很熱心。他長得既漂亮,以年齡而論也相當強壯,相當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獵,吃喝,睡覺;會騎馬,會跳舞,舉止也還文雅,並不比別人更蠢。他不時從古堡到城里來,穿著長靴,跨著馬,或者坐著雙輪馬車;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訪銀行家,有時帶一簍野味或一大束鮮花送給太太們。他借這種機會來追求耶南小姐。兩人一同在花園見散步,他竭力巴結她,一邊很愉快的和她談天,一邊拈著自己的須,把踢馬刺蹬在陽台的石板上橐橐的響。安多納德覺得他可愛極了。她的驕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戀的歲月是多么溫柔,她浸在里面陶醉了。奧里維卻討厭這個鄉下紳士,因為他身強力壯,笨重,粗野,笑起來聲音那么大,手象鉗子一樣,老是很輕蔑的把他叫做「小家伙……」,同時又擰他的面頰。他尤其恨——當然是不自覺的——那個陌生人愛他的姊姊——愛這個屬於他一個人而不屬於任何人的姊姊……

1法國大革命後,教會產業大部分均公開標賣,入於中產階級之手。

然而大禍來了。那是幾百年來膠著在同一方土地上,吸盡了它的漿汁的老布爾喬亞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們消消停停的在那兒打盹,自以為跟負載他們的土地同樣不朽的了。但腳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們的根須也沒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鏟子就會倒下來的。那時,大家以為遭了惡運,遭了飛來橫禍。殊不知要是樹身堅固的話,惡運就不成其為惡運;或者禍患只象暴風一般的吹過,即使打斷幾根椏枝,也不至於動搖根本。

銀行家耶南是個懦弱,輕信,而有些虛榮的人。他喜歡在眼睛里揉進點兒沙子,一相情願的把「實際」跟「表面」混為一談。他亂花錢,花得很多,但由於世代相傳的儉省的習慣和事後的懊悔,揮霍的程度——(他浪費了幾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根火柴),——還不致使他的財產受到嚴重的損害。在商業方面,他也不知謹慎。朋友向他借錢,他從來不拒絕;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沒想到要人家寫張收據;人欠的賬目登記得不清不楚,人家不還,他決不討。他對什么事都相信別人的善意,正如他認為別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樣。雖然表面上很有決斷,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這種作風是由於好心,也由於膽怯。他對誰都不願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遠讓步。為了篇自己,他把這些事做得很熱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錢是幫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為是這樣了:他的自尊心與樂觀的脾氣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買賣。

這種行事當然不會不博得債務人的好感:鄉下人對他好極了,他們知道要他幫忙是永遠沒有問題的,也就不肯放過機會。但人們——連老實的在內——的感激是象果子一般應當及時采摘的。倘使讓它在樹上老了,就會霉爛。過了幾個月,受過耶南先生好處的人,以為這好處是耶南先生應當給他們的;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傾向,認為耶南先生既然肯這樣殷勤的幫忙,一定是有利可圖。而一般有心人以為在趕集的日子拿一頭野兔或一籃雞子送了銀行家,即使不能抵償債務,至少情分是繳銷了。

至此為止,為的不過是些小數目,並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當規矩的人:所以還沒有什么大害,損失的錢——那是銀行家對誰都不提一個字的,——也為數極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個辦著大片業的陰謀家,探聽到他的資源和隨便放款的習慣,情形就不同了。那個架子十足的家伙,掛著榮譽團勛章,自稱為朋友中間有兩三個部長,一個總主教,一大批參議員,一群文藝界與金融界的知名人物,還認識一家極有勢力的報館;他有一種又威嚴又親狎的口吻,對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適當沒有。他為了證明身分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淺薄,只要是一個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會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闊朋友寫給他的信,內容無非是普通的應酬,或是謝他的飯局,或是請他吃飯;因為法國人是從來不吝惜筆墨的,對一個認識了只有一小時的人既不會拒絕握手,也不會謝絕飯局,只要這個人有趣而不開口借錢,——其實便是借錢也行,倘使看見旁人也借給他的話。因此一個聰明人看到鄰人有了錢覺得為難而想幫他解決的時候,一定會找到一頭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頭跳水的羊。他是那種柔順的綿羊,天生給人家剪毛的。他被來客的交游廣闊,花言巧語,奉承巴結,以及聽了他的勸告而賺的第一批錢迷住了。他先用少數的款子去博,成功了;於是他下大注;終於把所有的錢,不但是自己的,並且連存戶的都放了下去。他並不告訴他們;他以為勝券在握,想出豈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掙了多少錢。

事業失敗了。跟他有往來的一家巴黎商號在信里隨便提起一句,說有一樁新的倒閉案,根本沒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為銀行家從來沒跟誰提過這事。他的輕舉妄動簡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沒有——似乎還故意避免——向消息靈通的人打聽一下,把這樁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見識,以為永遠不會錯的,聽了幾句渺渺茫茫的情報就滿足了。一個人一生常有這種糊塗事,仿佛到了某個時期非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不可;而且還怕有人來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夠挽回大局的忠告,象發瘋般豈不及待的往前直沖,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車站,不勝倉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車。他要去找那個家伙,心里還希望消息不確,或者是誇張的。結果,人沒有找到,禍事卻證實了。他驚駭萬狀的回來,把一切都瞞著。外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想拖幾個星期,便是拖幾天也是好的;又憑著那種不可救葯的樂觀的脾氣,竭力相信還有方法補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損失,至少能補償主顧們的。他作種種嘗試,其忙亂與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機會也糟掉了。借款到處遭了拒絕。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數僅存的資源所作的投機事業,終於把他斷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