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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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開始吃飯。飯吃到一半,勃羅姆突然起來打開窗子,阿娜昏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辭旅行,出門了半個月。阿娜除了吃飯的時間,整星期都關在房里。她又恢復了平時的意識,習慣,和一切她自以為已經擺脫、而實際是永遠擺脫不掉的過去的生活。她故意裝做看不見一切,可是沒用。心中的煩惱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終於盤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舊不去做禮拜。但再下一個星期日,她又去了,從此不再間斷。她不是心悅誠服,而是戰敗了。上帝是個敵人,——是她竭力想擺脫的一個敵人。她對他懷著一腔怨恨,象個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隸。做禮拜的時間,她臉上冷冷的全是敵意;心靈深處,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場對抗主子的惡斗,主子的責備對她是最酷烈的刑罰。她只做不聽見,可是非聽見不可;她和上帝爭得很凶,咬緊著牙關,腦門上橫著皺痕表示固執,露出一副猙獰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諒他把她從心靈的牢獄里放出了一剎那,而又讓她重新關進去,受劊子手們的磨難。她再也睡不著覺了,不論白天黑夜都想著那些磨折人的念頭;她可不哼一聲,硬著頭皮繼續在家指揮一切,對付日常生活也始終那么倔強固執,做事象機器一樣的有規律。人漸漸的瘦下來,似乎害著心病。勃羅姆好不擔憂,很親切的問她,想替她檢查身體。她卻是憤憤的拒絕了。她越覺得對不其他,越對他殘酷。

克利斯朵夫決意不回來了,拚命用疲勞來磨自己:走著長路,作著極辛苦的運動,劃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壓不下心頭的□□。

他整個兒被熱情制服了。天才是生來需要熱情的。便是那些最貞潔的,如貝多芬,如布魯克納,也永遠要有個愛的對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們身上發揮到最高點;而因為那些力受著幻想吸引,所以他們的頭腦被無窮的□□抓去作了俘虜。往往那些□□是短時間的火焰:來了一個新的,舊的一個就被壓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創造精神的彌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爐的熱度不再充塞心靈的時候,無力自衛的心靈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熱情手里;它要求熱情,創造熱情,非要熱情把它吞下去不可……——並且除了刺激*的強烈的*以外,還有溫情的需要,使一個在人生中受了傷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個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時,一個偉大的人比別人更近於兒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給一個女子,把額角安放在她溫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這些……他不信熱情是不可避免的,以為那是浪漫派的胡說八道。他相信一個人應當奮斗,相信奮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兒呢?連影蹤都沒有了。他沒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糾纏著。阿娜身體上的氣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覺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條沉重的破舟,沒有了舵,隨風飄盪。他拚命想逃避也沒用:回來回去總碰到老地方;他對著風喊道:「好罷,把我吹破了罷!你要把我怎么辦呢?」

為什么,為什么要有這個女人?為什么愛她?為了她心好嗎?為了她有頭腦嗎?比她聰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為了她的*嗎?他也有過別的情婦更能滿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個人就是為了愛而愛,沒有什么理由。」——是的,可也有一個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瘋狂嗎?那等於不說。為什么要瘋狂?

因為每個人心里有一顆隱秘的靈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時都被封鎖起來的。自有人類以來,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與宗教築成一條堤岸,防御這個內心的海洋。但暴風雨來的時候(內心越充實的人,越容易受暴風雨控制),堤岸崩潰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類的妖魔掀動起來的別的靈魂相擊相撞……它們投入彼此的懷抱,緊緊的摟著。我們也說不出那是恨是愛,還是互相毀滅的瘋狂……——總而言之,所謂□□是靈魂做了俘虜。

克利斯朵夫一無結果的掙扎了十五天以後,又回到阿娜家里。他離不開她了。他精神上悶死了。

但他繼續奮斗。回來那晚,他們倆都推托著避不見面,也不在一塊兒吃飯。夜里,兩人戰戰兢兢的各自鎖在房里。——可是沒用。到了半夜,她赤著腳跑來敲他的門,他開了,她爬到他床上,渾身冰冷的靠著他,悄悄的哭了,把淚水沾著克利斯朵夫的腮幫。她竭力教自己靜下來,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壓制不住,把嘴唇貼在克利斯朵夫的頸上,嚎啕大哭。他看她這樣難過,倒嚇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說些溫柔的話安慰她。她□□著說:「我受不了,我願意死……」

他聽了心如刀割,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我恨你!為什么你要跑到這兒來?」

她掙脫了他的臂抱,翻過身去。床很窄;他們雖然竭力避免,還是要互相碰到身體。阿娜背對著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個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一句話都不說。阿娜聽到他呼吸困難,便突然轉過身來,勾著他的脖子,說道:「可憐的克利斯朵夫!我給你受罪了……」

他破題兒第一遭聽見她有這種憐憫的口吻。

「原諒我罷,」她說。

「咱們倆彼此都是一樣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傴著背,坐在床上,她好不喪氣的說:「我完了……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給了敵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這樣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動彈。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朦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見她痛苦的臉偎著他的臉。他輕輕的說了聲:「天亮了。」

她一動不動。

於是他說:「好吧,管它!」

她睜開眼來,下了床:神氣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著地板,用著毫無生氣的音調說:「我預備今晚上把他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