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華胥引 唐七公子 9221 字 2023-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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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一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著地時,抬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么。他將頭偏向一邊:「你想要做什么,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么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么?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干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一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復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復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么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扎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一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里,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么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么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里。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飢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抬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么,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只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么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著我往里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么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么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庄公二十三年呀。」

庄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庄公,便是黎庄公。黎庄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沖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里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里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里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么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干什么?」

其實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里詠的戲里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里,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么,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茶,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於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么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拼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台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么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么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里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著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著酒壺將三只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么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抬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么:「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將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著你吧?人呢?」

我用眼角余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瑋: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著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抬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么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管它優不優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著實經不得什么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為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么著急地找他,是有什么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只是把玩著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抬頭,勇敢地看著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無語地看了會兒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雖曉得不該期待,這事九成九沒什么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會兒,他終於發話,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么?」

我反應片刻,鄭重地點點頭。

他笑起來:「知道你想要嫁給一個雜貨鋪老板?」

我愣了愣:「啊?」

公儀斐又是一口酒噴出來,慕言雲淡風輕地掃了他一眼,回頭對我道:「嫁給我會吃很多苦,這樣你也願意?」

我想了想,終於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想要我,但又怕傷害我,才編出這么一個借口,想讓我知難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個雜貨鋪老板,若……

我想,我的臉上一定綻出一朵特別大的笑容:「如果是雜貨鋪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養著你的。」

第一次感到這種手指肌膚相觸的細膩和溫柔,以前就算是緊緊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內心的感動。白梅上一滴晶瑩水珠滑落到手背,臉好像也有些濕意,我抬手抹了抹臉,這屋子,不會是在漏雨吧?

終於,慕言還是點頭同意我一路跟著,看得出來他其實更想把我送回衛國,但影衛不在,沒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話最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跟著,又不好對我動粗,真是拿我毫無辦法。

隨行好幾日,才搞懂他們此行是專程趕赴穎川。據說穎川鑄劍世家的家主荊老爺子以半生心力鑄成一口好劍,廣邀天下英雄,欲為此劍尋一位主人,他們正是為此而去。要說當世最有名的鑄劍世家,應是柸中的公儀家。

雖此時公儀家已被毀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從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們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搞不懂怎么還會對荊家鑄的這把劍感興趣。

我拐彎抹角朝公儀斐打聽,原來荊老爺子鑄成的這把鑄縷劍,自玄鐵投爐之時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凶狠之相,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說法只要是個劍客就沒法不感興趣。

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方面劍客和嫖客的思維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個渴望收藏名劍,一個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一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一眼,如果連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客或者嫖客。

不久,來到一座依山小鎮,據說山的另一面便是穎川。可能纏得慕言太緊了點,十二個對時恨不得睡覺都跟著他,讓他覺得很煩,雖然沒有刻意躲我,卻也不復雁回山初見時的溫和。

我認識到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解決,已經要沒有時間,我只是想快點和他培養起感情。傍晚趁著慕言同公儀斐出門辦事,一直遙遙跟在我們後面的君瑋終於逮到機會現身,牽著小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像你這樣成天跟在他身後說喜歡啊愛啊的,能頂個什么用,光說說誰不會說?愛這種東西,不是靠說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啊!」

我愣了半天:「做、做出來的?你是讓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臉刷地紅了:「……我說的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你別想太多……」

君瑋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愧是寫小說的,從前真是小看了他。該怎么來打動慕言,我絞盡腦汁想半天,最後決定給他做一頓飯。本來只是靈光乍現,但打定主意之後突然感到振奮。

我從來沒有為慕言做過飯,就算後來嫁給他,也是聚少離多,為了各自的事汲汲營營,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書中描寫妻子為丈夫洗手做羹湯的句子,那是世間難求的平凡幸福,從前看它淡如日暮時西山煙雲,如今卻覺得珍貴。雖然我的菜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瑋幫忙,而且這大約是唯一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會越幫越忙的事。

想好菜譜,同掌櫃借來客棧的廚房,卻發現缺少兩味衛地菜色特需的作料。在掌櫃指點下一路奔去可能還沒打烊的雜貨鋪,君瑋不放心,仍牽了小黃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著。

這么一座民風淳朴的小鎮,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么。雖然天色已漸黑,心中卻是一派明媚,途經鎮上唯一的那座青樓時還哼著小曲,卻在不經意仰頭時驀然止住腳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側靠著半開的軒窗執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瑋不知什么時候已到我身邊,拉著我只管埋頭朝前走,嘴里還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錯了。」 我覺得這家伙真是個笨蛋,我還沒說那人長得像誰呢,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

隨他拉著走了半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我難過?」沒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難過是有點兒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雖然這夢境是過去重現,但那時我還沒有找到他嘛。」

君瑋頓了頓:「可現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朧的霧色,我呵氣暖了暖凍得發僵的手指,笑道:「那他還沒有喜歡上我嘛。」

他回頭看著我,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阿拂,就算你喜歡他,也不用讓自己這樣卑微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著他,半晌,輕聲道:「這是個夢境,要么現實中從未發生,要么早已成為過去。假如一個人如我這樣,僅還有兩三月性命,就不該也不能將這些寶貴時光用在糾結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況,還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們有時候堅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後卻常常失敗,不是因為心靈不夠強大,只是太容易被突發之事左右,變得迷失掉初衷所願的方向。我從未忘記過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可是你呢,你還記得嗎,君瑋?」

他緊緊皺著眉頭:「我沒有問過你,你這樣為他,他值得嗎?」

我抬頭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這個夢境里,有時候閉上眼睛,也會聽到那時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響在耳畔「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陳國年輕的君王,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的他讓我害怕,也讓我開心。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最舍不得的人。

在君瑋幫助下做完一桌豐盛大餐,其實他只是從旁指點順便燒火,從切菜下鍋到裝盤,全是我親力親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割到兩根手指,翻炒的時候又被迸出的滾油在手背上燙出一個水泡。

雖然有點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傳遞到腦海里的感覺卻讓人懷念,實在是太久沒有痛過了。君瑋離開很久,慕言仍沒有回客棧,廚房還有柴火,夠得著將冷掉的飯菜熱一熱,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等著等著,恍惚入睡。朦朧中聞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樹孤梅綻放,我腦子反應半天,陡然一驚,睜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從離開夢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鎮,他便摘下面具,大約那里有他不想見的人,就像現實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么面具。只是見我醒來,微微退開,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睡覺,還待在這里做什么?」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你也知道這么晚了!」

可現在我知道其實那也是一種撒嬌,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他說那樣的話,躊躇了一會兒,打起精神來露給他一個大大的笑:「我在等著你一起吃晚飯啊。」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里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伙計打著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抬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么,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朧印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么表情,心里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么印象,也不該是關於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為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只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茶,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著燭火的微光,我撐著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余光掃在我包扎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么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別惹人憐愛什么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只能暗嘆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么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么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么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痛,可我確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里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著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注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扎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將腦袋埋進手臂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只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瑋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只是活在當下,就什么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只是因為想得太多。

君瑋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一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么會愛上我的來著?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一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恆,可我已沒有那么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為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著花樣來討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為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為了鑄縷劍才要趕去穎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並非歸於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時被稱為劍痴。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將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一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干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綉之藝天下絕跡。於是,婦人將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天下英雄齊集穎川,千里迢迢而來卻不見想象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只是一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一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么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穎川並不如想象中繁華,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為什么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只有在客棧院子里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並不怎么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著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別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穎川便托君瑋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瑋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么,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菜里下了足量蒙汗葯。

有君瑋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為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么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么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

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別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內里著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間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著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檐下,外間茶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內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著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都是為我准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瑋一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為什么顯出愣怔神色,不確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為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得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一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著他,「不知公子可否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著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聽聞,當今天下於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的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來,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里得知惠一師父是個禮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從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著,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里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推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一年,著實只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為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臨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短的一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為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最高明的並非變幻多少套繁復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百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荊楚一瞬不瞬盯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著禪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適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為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么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將如何呢?」

我低著頭試音:「怕不是我將如何,而是荊公子將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著頭繼續試音:「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只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只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為什么會以為,一個琴師,只要懂得變幻繁復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抬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么說並非為自己找台階下,只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

手指貼著琴弦游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為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並不是耳中聽到多么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么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為沒什么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抬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抬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么可想的一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么呢?

一曲畢,幾瓣梨花隨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復雜地看著我。視線相接之時,抬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只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么……這是特殊時期。

為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簣,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將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么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