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二十三章(2 / 2)

埃迪第一次用如此暴躁的語氣對恩奇都說話。

本來後面還有半句怒不可遏的斥責,但就是卡在了那里,說不出來。

他收縮的瞳孔在微不可見地顫動,最終顯露出的唯一的動作,便是沉下眉頭,重重地咬緊牙。

「把恩奇都帶回去。你守在他身邊想辦法,我就在外面,去找能救他的方法。」

埃迪把被一層薄冰箍住身形的恩奇都推給了吉爾伽美什。

他沒再看那般輕易就接受死亡結局的恩奇都,而是直直地看向自己在這個世界得到的第一個摯友。

稍感欣慰,吉爾伽美什的眼神跟他理應一模一樣,從眼中燒起的怒火沒有壓制住理智,反而將根植於心的不甘與不服點燃——

「你不可能屈服,更不可能害怕,對么,吉爾伽美什!」

為什么要服?

怎能夠服輸,讓所謂的神無情地將他們共同的摯友奪去!

「本王難道會給出另外的回答么,蠢貨!不錯,就是這樣——打斷了我們的興致,還以嘲諷的口味落下那般傲慢的宣言,本王不可能忍下這口氣。」

陰戾在赤紅的眼中閃動,怒不可遏的王一手抱住詫異的恩奇都,另一只手狠狠地拽過了埃迪的衣服。

他們兩人如出一轍的視線完全撞在了一起,鼻尖勉強從旁擦過。就是在這么近的距離之下,王對他的另一個摯友喝令:「去!」

「然後,就算失敗,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來!」

「你們啊……」

恩奇都差點再一次將那句話說出來。

——你們啊,又在亂來了。

似是只要埃迪和吉爾伽美什湊在一起,這兩個任性的家伙就會做出些讓既是旁觀者、又是協調者的他無奈的事情。

那時的恩奇都說著類似於埋怨的話,心里卻是喜悅的。

他喜歡如此自我的人類,更不要說,那兩個人,是他在這世間得到的……最不願意割舍的羈絆。

可他現在卻不能再說同樣的話,不合時宜,並且,毫無疑問會辜負那兩人的心意。

在瀕死的時刻,恩奇都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算是一件兵器,一具人偶了。

他終於有了「心」,前所未有的悲傷正在那顆珍貴的心中哀鳴。

他也只能,在無盡的悲哀中,目視著埃迪遠去。

*****

從那一天起,埃迪就沒有休息過。

不分白天與黑夜,永遠固執地不願合眼。

白天尋找,晚上就用他的能力,從極其遙遠的遠方趕回烏魯克,如此無休止的長途奔波,遠超了人類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也就只有他還能堅持。

說是去尋找能讓恩奇都活下來的辦法……其實也就是,宛如困獸的垂死掙扎。

找不到。

根本找不到。

唯一的「方法」,恐怕就只有懇求神收回懲罰這一條卑微的道路了。

這條路,吉爾伽美什早就想到了,但他不願去走。

埃迪隨後也知道了。

這個世界的「神」跟他所知道的神是兩種不同的存在,他的神創造了他所在的世界,然後將他們拋棄,所做的事情也就是這些。

而這里的「神」與人類的距離並沒有那么遙遠,高高在上,卻又不願被人類所遺忘,總要做出點威懾一般的事情,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埃迪來回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以嘗試失敗告終。他把盧卡斯留在了恩奇都身邊,為的是讓它能在恩奇都情況惡化的時候隨時過來告訴他。

他最後一次離開,是去更遠的地方尋找吉爾伽美什對他提起的不死神葯。據說吃下神葯的人可以就此遠離死亡,得到永生。

再惡劣的環境,再困難的旅途,對埃迪來說都不是阻礙。

雖說過程著實有些艱難,但一身是傷、疲憊不堪的他還是順利地找到了不死葯。

那一刻,埃迪的眼睛亮了亮,剛露出輕松了些許的笑容。

他彎下腰,要去摘下不死葯帶回烏魯克,可在中途,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噶……」

「……」

「噶——」

「好了,不要鬧了,盧卡斯。我知道了。」

直起身時,埃迪的動作很慢。但之後,回程的速度卻是最快的,他一刻都不能耽誤,哪怕雙腿像是灌了鉛,從心底升起的疲意從幾天前就在侵蝕他的意志。

他趕回來了,沒有帶回不死葯,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冰凍的效力已控制不住泥土做成的身體潰散的速度,埃迪破門而入,看到的就是站在床邊垂首不言的吉爾伽美什,還有,就躺在床上的恩奇都。

埃迪徑直走了過去。

他想要離恩奇都更近一些,於是,便跪在了恩奇都的床邊。

他是一柄永不藏鋒的利刃,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也就是在他曾經追求過、而如今已成摯友的人的身前跪下。可即使如此,他的背影仍舊沒有絲毫的彎曲。

「恩奇都。」埃迪最後一字一頓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

他慢慢地握住恩奇都的手,將已經布滿裂痕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邊,黃金眸被從頭頂落下的陰影蒙住,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能聽到聲音:「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死吧,也就沒辦法體會到你現在的感受。」

「不過,沒關系。」

「為了你,為了我曾經追求過的你,為了我將用此身永久銘記的摯友……!!!」

其實,這時的恩奇都還能聽到聲音,也還能用自己的話音來回應。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只在心中發出最後一聲嘆息:

——果然是笨蛋啊。不管是我,吉爾,還是我們兩人都不自禁被吸引的這個男人。

如果在不久之前,他放棄自己的高傲,順勢接受男人的追求,情況……應該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吧。

但世事沒有「如果」,恩奇都更不會放下驕傲。

他心懷對自己的遺憾,同時,又不得不滿溢起對摯友的祝福。

男人以前說過的那個詞,在這里可以用上。

「——」

埃迪的眼睛突然不自然地睜大了。

恩奇都沒有掙開他的束縛,卻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後腦,用最大的力氣,將他按向了自己這邊。

眼中似是盪起了些微波瀾,但那些波瀾並不柔和,反而,更像是風雨席卷的海浪,傳遞出與平日的他全然不符的侵略感。

亦或者,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

恩奇都用這樣的方式吻住了埃迪,讓男人在極大的震驚下一時忘記做出恰當的反應。

不僅是埃迪,連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吉爾伽美什也呆了,望向這邊的眼神詭異之中,還浮出了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心結。

——從這一個結果來看,至少在此時,是我贏了啊。

啊啊……

就當做,他最後的「壞心眼」吧。

塵土讓他的金發變得黯淡,王那雙總是高傲而氣勢逼人的赤眸在無言之中沉寂。他把那個男人抱在懷中,又用殘破的披風蓋住了男人此時最為脆弱的模樣。

穿過城區,回到王宮,祭司長早已等在了那里。

但出乎王的意料,雖然縱容他、但對守護神伊什塔爾的信仰更深的祭司長神色復雜,悲傷,沉痛,掙扎,最後才化為真正的決心。

「放手去做吧,王。烏魯克是您的國家,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尊敬您,崇拜您,也將永遠跟隨在您的身後。」

王稍頓,目光微斂:「這可真不像你會說的話。再怎么說,也許會降臨在此地的可是天罰,神的怒火啊,即使說出表達恐懼的實話,本王也不會責怪你。」

祭司長柔和而堅毅的眼神里藏著許多內容,但若是一一為王解惑,未免太繁瑣了。

因此,她只說出了足以代表烏魯克子民的那一句心聲:「因為,王還留在這里。」

「唔?」

「不要耽誤啦,王,請您先將您抱著的這位大人安置好。」祭司長頗為狡黠,竟把重要的話題避開不談,只道:「您想知道為什么的話,就抽空去問問您的子民吧。」

「……」

吉爾伽美什的視線從祭司長的臉上收回,說了一句「本王什么時候需要你來指揮了」,便果真大步而去。

竟敢略過本王的疑問,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王的心中或許還出現了這樣的念頭,不過並不重要。

埃迪被他帶到了自己的寢殿。

吉爾伽美什是一個大方的王,如若有心,根本就不用讓睡夢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埃迪跟他住在同一片屋檐下。

但不知為何,像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起別的選項,之前的牢房更是不可能,腳步自然而然就來到了這里。

「嘖,就這樣吧,免得這家伙醒來之後,又說我心胸狹窄。」

說出這話的時候,吉爾伽美什的手指剛從埃迪的臉龐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