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九 沖突(1 / 2)

斗鎧 老豬 5010 字 2023-01-30

二百三十九沖突

從安橋鎮到狹坡縣,也就一天時間。孟聚抵達縣城外時,正是黃昏時分。

夕陽西下,黃矮的天空下,廣袤的中原大地星羅密布,到處都是灰褐的軍營,烏黑的炊煙一道道升起,穿著褐衣裳的士兵如螞蟻一般散布在營帳間,目光所至,猶如平原陡然升起了一座新城,其繁華更勝狹坡縣。

孟聚讓部下們在城外扎營歇息,只帶了衛兵進城。在進城時,他向巡城官通報了自己的身份,這位巡城官也是有見識的,知道孟聚是來自北疆的實力軍閥,待他很是客氣,親自領著他到行營。

所謂的行營,其實也就是原先狹坡縣的縣衙。孟聚向行營的守衛官通報了自己身份,很快有人出來迎接他了。來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白臉內他著尖嗓子問:「來人是北疆東陵衛鎮督孟聚嗎?」

「正是孟某人。」

「好,跟咱家來,陛下要見你。」

所謂行營,就是皇帝出戰時候的行宮,名頭聽起來很豪華,但孟聚一路走來,覺得也就那回事,地方基本還是縣衙的格局,只是在臟和破舊的地方圍了明黃的綢子和緞帶,在走廊和過道處掛起了深紅的大燈籠——僅僅也就這樣了。在道邊立的,不是太監和宮女,而是挎刀披甲的剽悍武士,氣氛顯得肅殺又森嚴。

孟聚松口氣:當了皇帝,慕來還沒有昏了頭,他依然保持著軍人的嚴謹和簡朴。這也說明了,這位慕容家的支柱依然還抱著希望,而不是自暴自棄地想著當皇帝過癮爽一把。

內將孟聚帶到了縣衙的內堂口:「孟大人,請進。陛下就在里間了。」

孟聚站住了腳步,他看著四周沒人,偷偷往內手里塞了一張銀票:「今天有勞公公了。敢問一聲,請問公公如何稱呼,在宮里哪處衙當差?」

白臉內飛快地把銀票往袖子里一縮,臉1出了笑意。他躬身道:「卑賤之人,有勞鎮督垂詢了。咱家姓馬名貴,在御馬監做事。孟大人您的赫赫威名,咱家也時常聽聞。今日得見大人您當面,實在是三生有幸。不過大人您還是快進去,莫讓陛下久等了。」

孟聚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大踏步走進去。

進了內堂,孟聚第一眼看到的是擺在堂中間的一張大桌子,桌子攤著一副巨大的地圖。桌子邊站著一位高大的武將,他穿著棗紅的金吾衛將官袍,沒戴頭盔,一頭斑白的長在腦後扎成了英雄髻,梳理得甚是整齊。

聽到孟聚進來的聲音,武將轉過身來,於是孟聚立即就知道了,眼前的人就是慕容家家主慕容破。他的相貌與慕容毅實在太像了,同樣的濃黑劍眉,鼻梁高挑,輪廓分明的瘦臉,微微翹起的尖下巴。

但誰也不會把他和慕容毅淆,比起慕容毅來,慕瘦,更黑,更高大,也更有威勢。他眉宇間深深地刻著一個「川」字,每道皺紋仿佛都銘刻了這個男人一生的風霜雪雨,嘴緊抿著線明顯,眼神深邃又銳利——第一眼,孟聚就能看出來了,這是個久經風霜、意志堅毅的男人。

慕容破打量著孟聚:「北疆的孟鎮督?」慕容破聲音不高,但卻顯得渾厚而有穿透力,震得整個房間都在嗡嗡作響。

「是,孟某參見陛下。」

孟聚做勢要跪下,慕容破擺手:「鎮督不必多禮。你我是盟,不是君臣。鎮督遠來是客,請坐。」他做個「請」的手勢,招呼孟聚在桌子邊坐下,自己卻是先坐下了。

既然對方都這么說,孟聚也就順勢免去這一跪了,在心里對慕容破又多了幾分好感。

「犬子在北疆時候,承閣下多次照拂,救命大恩,一直想當面跟鎮督道個謝,可惜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能當面得見閣下面謝,也算了了個心願。」

慕得很慢,仿佛每個字都在斟酌著用詞,說著道謝的話,他的眉頭依然緊蹙著,臉連笑容都沒半分,仿佛他不是在道謝而是在討債。

孟聚微微欠身:「陛下言過了。談恩惠的話,太子殿下對孟某的幫助亦是甚大,若無他,孟某亦難有今日。」

慕容破硬邦邦的臉1出一抹笑容,但很快消失了。接著,慕容破又對孟聚南下助戰表示感謝,孟聚也客氣地謙遜了幾句,並沒有擺出居功的架勢——北疆拓跋雄是慕容家的大敵,同時也是孟聚的死仇亡齒寒,孟聚為慕容家助戰,其實也是為自己。大家都是聰明人,這些事都明白的。

在慕容毅口中,孟聚已經清楚慕容家的戰局不利了。被召過來,孟聚猜想,慕容破該是和他兒子一樣,想向自己求援的?

為了應對慕容破的要求,孟聚已想好了一些借口,比如說強調自己的兵馬遠來疲憊,至今還沒恢復戰斗力;或者強調說因為開拔費不足,部下們戰意不足——反正,慕容老大您該懂俺意思的,大魏軍的慣例,出戰歸出戰,但打到什么程度,是望風而遁還是力戰到底,這還得看您的犒賞金有多少了,不出點血就想哄咱賣命——即使俺跟您兒子有jia情,可俺手下的兒郎們可沒有這個jia情啊

但很讓孟聚意外,閑聊了好一陣,慕容破壓根就沒提起出戰的事,而只是沒事人一般跟孟聚閑聊家常。

「鎮督是洛京人,不是北疆本土人?」

「是,我十五歲從軍,先在洛京東陵衛做事,後來才調到北疆陵衛去的。」

「難怪鎮督說得一口流利的洛京口音。犬子對鎮督很欽佩,經常跟我提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鎮督年紀輕輕就在北疆打下了偌大的事業,年輕一輩中,鎮督這樣的人物,算是頂尖的了。」

「哪里,陛下太謙了。太子殿下文武雙全,禮賢下士,論起才干人品,他可是更勝於孟某百倍啊」

這樣你來我往地jia流了一堆無意義的客套話,慕後才提到正題:「鎮督和貴部一路遠來辛苦了,不妨先去歇息。在縣城西邊,我已經安排了你們的營地,一應用品補給皆已備齊。鎮督看著還缺什么,可以找軒總管討要。」

「是,感謝陛下關心。末將想問,我們東平陵衛的兵馬隸屬那路部隊?近期的作戰任務又是什么?」

慕容破頜道:「犬子所言不虛,鎮督武勇過人,求戰若渴啊你們現在暫被編入後軍第二鎮,司是軒文科總管。因為你們剛來,路途疲憊還不熟悉情況,所以就先不安排任務給你們了。鎮督,你先好好休整,恢復體力。任務的事,我們過幾天再說。」

孟聚一愣,不對?慕容毅火急火燎地把自己請過來,他老爹卻是這么慢悠悠毫不在意,這其間的差異確實讓他難以理解。他試探著提起:「陛下,我在道聽說,王師最近的戰事不是很順利?可打緊嗎?」

慕容破輕描淡寫地說:「先前,兒郎們確實有些輕敵了,但這並無大礙,我們很快會解決的。」

孟聚嘴角干笑兩聲:「是,孟某多事了,請陛下寬恕。」

「有勞鎮督費心了,請不必擔心。一路辛苦了,且去休息。」

孟聚起身告辭,依然是那位馬貴公公將他送了出去。

在出去的道,孟聚滿腹疑團不得而解。

難道,是自己的情報有誤?先前的不利傳聞,只是慕容家放出的假消息?隨即,孟聚否定了這個猜想:慕容破就是再狡猾,他也不會騙自己留守的兒子,而慕容毅也同樣沒有理由騙自己了。洛京的那晚,他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的焦慮和惶恐無助感,那決計不可能假裝出來的——要說謊騙人,慕容毅還沒那個天賦哪

孟聚想來想去,覺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慕容破壓根就沒把自己放眼里。自己只帶了三百人過來,放在這場兩軍投入數十萬兵力的大戰里,這點兵力投進去連個漣漪都泛不起來,連打個前哨戰都不夠。

慕容破雖然召見自己,這並不意味著他把自己看成很重要的戰力。今天的會面里,他一句正經事都沒談,全是閑聊和客套——很明顯,他召見自己,只是作為一個父親在對兒子的救命恩人盡到感謝的禮節而已。至於孟聚和他統帶的北疆陵衛援軍,慕容破並不是很看重,他們人數實在太少了——就算孟聚有著悍勇的名聲,哪怕孟聚能以一當百,但在這場大規模的戰爭里,匹夫的武勇扭轉不了大局。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實力太差了啊。雖然孟聚在北疆也算打下一番事業了,但放在中原的老牌軍閥眼里,只有萬把兵馬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軍閥?慕下一個兵馬使只怕都比孟聚要兵多將廣了。在這位慕容家家主眼里,有資格跟他討論戰局的,恐怕也只有葉家家主或者江淮大都督朴立英等寥寥數人而已?

想清楚了原委,孟聚頓覺輕松:慕容毅老兄啊,可不是兄弟不肯賣力幫你,只是你老爸看不我,這可怪不得兄弟我啊

從北疆到洛京再輾轉相州,孟聚都數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只記得光是皮靴都磨破了兩雙,熱飯都沒能好好吃幾頓。現在,他終於可以好好歇息了。

回到軍營里,孟聚大手一揮:「來人啊,大家都過來」

部下們都圍攏過來:「鎮督大人,慕容家那邊給了啥任務?」

「任務就弟兄們,把豬和羊都宰了,今晚開葷」

當晚,孟聚在自己營地殺豬宰羊,開了百壇的美酒,讓同樣疲憊的部下們吃喝了個痛快。到了晚,喝得醉熏熏的士兵圍著膏火又跳又唱,又吵又鬧。

喧囂傳到了周邊的營地里,軍中維持軍紀的巡營校尉領著巡營兵氣勢洶洶地過來,看樣子是想抓幾個酗酒鬧事的兵」的,結果到了營口一看,傻眼了,滿營醉醺醺的幾百號人,軍官和士兵搭肩攀膊的坐成一堆,這么多人,怎么抓?

好在慕容毅派來協助孟聚的輜重管領胡庸今晚沒喝多少酒,他還是清醒的。看到巡營官在軍營口梭巡著,臉不善,他暗叫不好,趕緊出去解釋。

「管領,大戰在即,軍中禁酒,這條你不知道嗎?」巡營校尉氣勢洶洶地喝問道。

胡庸笑嘻嘻的,他說:「大人,我知道不管用哇,我可管不了他們。」

「這不是你的兵?」

「大人,這是北疆孟鎮督的兵馬。」看到巡營校尉滿頭霧水的樣子,胡管領解釋道:「孟鎮督是太子殿下從北疆請來的的貴賓和援軍,殿下很器重的朋。他們可不是咱們金吾衛的人。」

巡營官傻眼了,他負責糾察金吾衛官兵的軍紀,但若是不屬於金吾衛的兵馬,他就不知道是不是該管了——當然,若是一些零散的郡縣兵、鄉兵,收拾也就收拾了。但眼前這路兵馬看起來人數不少,硬來肯定是不行了,要找他們長官的話——自己一個芝麻小官,哪里惹得起太子殿下的朋?

校尉想了下,一言不,很干脆地轉身就走。

巡營官走了,胡庸苦卻知道,這事並沒完。他回去,跟孟聚把事情說了下:「鎮督,卑職看,他們回去請示長官之後,多半還要回來的。」

今晚孟聚也喝了不少酒,但還是清醒的。聽了胡庸的匯報,他說:「既然有礙軍紀,這就通知大伙散了,都回去歇息睡了。」——他倒不是有意要跟要跟金吾衛的軍紀過不去,只是帶兵以來,自己一直都是最高軍官,從沒被約束過,已經習慣了我行我素,率而為。

胡庸這么一說,孟聚才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那無拘無束的獨立軍閥了,而只是慕容家軍中一員普通將領而已。

胡管領所料不虛,過了約莫一刻鍾,執勤的哨兵來稟報,外面有人要見孟鎮督,而且看去來頭還不小。

孟聚領著胡庸和眾部下出迎接,哨崗前的空地,稀稀落落站了一群舉著火把的金吾衛武官,領頭的卻是個穿著紅官袍的中年官員。那官員保養得很好,臉白如面目端庄,正氣凜然。兩名金吾衛的武官站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舉著火把為他照路。

黑暗中,孟聚也看不清對方官袍的圖案,不知道他是幾品,但看對方前呼後擁的架勢,肯定是位大人物。

孟聚前拱拱手:「在下就是孟聚。請問閣下是哪位,找孟某有何貴干?」

看到孟聚滿身酒氣地湊近,官員眉頭微蹙,那厭嫌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狗屎。他退後一步,很從容地點頭:「北疆東陵衛的孟將軍,久仰了。某是軒文科。」

說罷,軒文科站直了身子,矜持地捋著長須。

孟聚愣了下,軒文科?這個名字好耳熟啊——孟聚脫口而出:「你就是那個被……」好在他還沒喝糊塗,趕緊把「易小刀」三字吞進了肚子里,再次拱拱手:「原來是總管大駕光臨,末將不曾遠迎,請大人恕罪。末將參見大人。」

軒文科盯著孟聚看了好一陣,看到孟聚並無跪倒行禮的表示,他的眉頭漸漸斜立起來了,語氣也變得森冷:「孟鎮督,本鎮知道你是從北疆過來的,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你們加入了王師,就得遵守王師的軍紀,那種無法無天的土匪作風,在這里是行不通的。你既然身為本鎮的下屬,本座就少不得要管教管教你了行軍扎營,軍紀為先,將為軍先,更該以身作則,否則何以律眾……」

聽著軒文科狂噴,孟聚越聽越覺得不對,越聽越是心頭火起。

即使自己放縱士卒飲酒有錯,但自己身份不同一般金吾衛將官,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也是情有可原,何況這又沒造成什么損失,把自己拉在偏僻的地方勸兩句就罷了,自己又不是故意要跟金吾衛作對的。

這位軒總管擺出這般不依不饒的架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當孫子般訓,他有病嗎?

姓軒的知道將為軍先,難道他就不知道為將者重威嚴?平時自己部下的軍官犯錯了,自己也只會找沒人的地方單獨訓他,不會當眾給他難堪,為的就是保住他在士兵當中的威信,姓軒的一把年紀了,那么大的官,這么簡單的帶兵道理都不懂?

孟聚狐疑地盯著軒文科看了又看,看到對方嘴角的一抹冷笑,他才醒悟過來:這家伙不是不懂,他是故意來找茬的

孟聚拱拱手:「軒總管教導得很是,夜深了,總管這就請回了,末將改日再恭聽總管訓誨。」說罷,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看到孟聚這么不給面子,在場的武官們都甚是吃驚,一名金吾衛軍官跳出來喝道:「孟鎮督,總管正在好意給你訓誨,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