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九 牽連(1 / 2)

斗鎧 老豬 4684 字 2023-01-30

天佑二月,中山郡郡府。

夜已經深沉,郡府大堂里依然燈火通明,堂中坐著幾個人正在議事。

坐在首席是個四十多歲的文官,正是中山郡布政使張啟鳴。此刻,張布政使神情肅然,他問:「這么說,孟聚本人已經到並州了?」

「是,張藩台。我們的人傳回確切的消息,朔州巡撫孫翔主動反叛,投靠了東平。今年年初,東平大都督親自率部大舉南下,過境朔州進入了並州。元宵剛過,並州布政使李海就宣布投降了,東平兵馬兵不血刃就占了並州。」

張啟鳴嘆口氣,他望著堂外一片漆黑的院落,沉聲說:「東平軍自二月起就進駐並州了,北疆大都督本人都一直留在並州——你們說,並州都拿下了,他們還不走,這是想干什么呢?」

幾個武官都沒有答話,但他們那沉重的表情卻是給出了答案:中山郡與並州毗鄰,東平兵馬已經到了並州,若是繼續南下的話,中山郡就擺明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了。

「諸位,東平大軍雲集並州,對我郡虎視眈眈,形勢危急——倘若東平兵馬真的進犯我中山郡,諸位有何良策卻敵?」

兵馬使黃南起身稟道:「藩台大人,末將已經下令集結郡中的鄉壯民勇,嚴加戒備,防范東平軍南下。如今,我們已募集了兩千民壯,正在對他們嚴加訓練。」

聽了這話,張啟鳴並沒有顯得輕松。他問道:「黃將軍,倘若東平軍真的進犯我郡,以如今兵馬。你可有幾成勝算?」

「這個……」黃南躊躇著,他無法回答。

張啟鳴一個個地望過眾將,在他的注視下。武官們局促不安地扭著身子,臉露不安,沒人敢與張啟鳴的目光對接。

張啟鳴失望地嘆了口氣,卻也知道,面對強勢南下的東平兵馬,連將領們都失去了信心,這仗根本沒法打了。他煩躁地悶哼一聲,背著手在大堂里急速地走來走去。

走了幾圈。他問:「給元帥的求援信,還沒有回音嗎?」

就在一個月前,孟聚剛進並州的時候,未雨綢繆的張啟鳴就已經向拓跋雄的中軍發去求援信了,但無奈,不知是在道上耽擱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至今未見行營回復。也未見援軍。

兵馬副使曹淵答話道:「大人,末將聽到一些傳聞,聽說相州那邊,元帥的戰局也不是很順,怕是……暫時顧不上咱們這邊了。」

軍官們心虛地望著張啟鳴。心中隱隱恐懼:形勢已經明擺著了,東平兵馬來勢洶洶,不但有孟聚這個絕世凶悍的猛將,單是戰兵就有數萬人,斗鎧上千——這樣強勢的兵力,豈是中山這樣的小郡能抵抗的?

軍官們在恐懼,他們倒不是怕東平軍打來——東平軍打來,大家還可以投降嘛!他們怕的是布政使腦子發傻,要抵抗到底的話,那大家都被他害死了。

軍官們交換著詭異的眼神:到時候,倘若布政使真要發傻的話,那也沒辦法了,大伙只好把他綁起來交給東平軍算了。

好在,張啟鳴看起來還沒愚忠到那地步。他頹然地坐回了椅子上,嘆道:「皇上援軍一直遲遲不至,我中山郡兵微將寡,如何抵抗東平的狼虎之師?諸位,你們都給說說。今天,大家盡可開誠布公,暢所yu言,言者無罪。」

聽得上司這樣說,軍官們都壯起了膽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大人,東平兵勢正盛,那孟聚據說有萬夫不敵之勇。我軍若與之正面為敵,無疑以卵擊石啊!」

「東平軍勢大,與之硬抗實在殊為不智,我們需得另辟蹊徑……便是暫時委曲求全,那也不是不能考慮的。」

「北疆孟大都督雖是武將出身,但這人名聲倒是不壞,還懂得禮賢下士,胸懷頗為開闊。聽說,朔州巡撫孫翔和並州布政使李海投降以後,大都督都將他們留任原職了,我看我們中山郡倒也不是不能考慮……」

「大膽,你們這是要投逆嗎?」

「哎,李兄勿要激動,大人都說今天是言者無罪了。何況,誰是逆了?兩邊都是大魏的皇族,成王敗寇,這還真說不好呢。」

「這倒是真的。慕容家跟拓跋家兩家斗得厲害,他們是為爭皇帝,咱們可犯不著為他們送命。他們都是皇族,誰坐天下對咱們還不是一樣?」

「這倒也是啊!大人,既然元帥一直沒有派援軍回來,那咱們也真不要死撐了。倘若東平軍真的打過來,那咱們不如……干脆就降了算了!」

終於有人把這句話說出來了,眾人都是一震,文武官員們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張啟鳴——在方才的爭論里,中山郡布政使一直yin沉著臉不說話,眾人也無從窺知他的心思。

張啟鳴正在緊張地思考著。部下們提出要投降,這並不讓他意外——因為他自己也在暗暗想過這個出路。

對張啟鳴來說,他對拓跋雄並沒有多深厚的忠誠感,當初投降邊軍純是因為邊軍勢大而已,現在效命於慕容家的孟聚打來了,投降倒也不是不能考慮的事。

張啟鳴唯一擔心的是:若是降了孟聚,對方還會同意讓他繼續留任中山郡布政使嗎?

雖然在朔州和並州兩地,孟聚同意把當地的降官留任,但張啟鳴還是不怎么放心——千金市馬骨,往往只是針對第一個的待遇,後來者若是個個都想跟著把馬骨頭賣出天價,這未免也太天真了。

除此之外,張啟鳴還有一樁心病:他與朔州巡撫孫翔是同鄉兼同年。按說在官場上,這是很深的淵源的。偏偏兩人之間卻是頗有仇怨——追根溯源的話,這要論到二人的族里,一百多年前孫張兩家為爭十畝旱田就結下了死仇。這百年間。為打官司,孫張兩家花的錢足可再買上五百畝田了,這已經不是為幾畝田的事了。而是關系到兩個家族的臉面和立足鄉里的榮耀,而這仇恨一直延續到了自己和孫翔身上——即使二人之間只是遠遠地見過幾面,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但張啟鳴非常堅定地知道:只要對方一有機會,就會毫不猶豫地搞死自己。

而自己也會這樣做的。

百年世仇的力量,絕對不容輕視。雖然孫翔也是剛投誠東平軍不久,但他畢竟比自己早,據說他又牽線搭橋幫東平軍招降並州布政使李海。可見他在東平軍中的地位不低,該是很得大都督倚重的。

有他在東平軍中,自己即使誠心想歸順孟聚,他也肯定會從中作梗,給自己搗亂。自己在東平軍中並沒有什么淵源和關系,也不會有什么人會為自己這個降官說話,更不會有人力保自己。孫翔雖然只比自己早投誠了三個月。但他畢竟是在大都督面前站穩了腳跟了,到時候他找機會在大都督面前進上幾句讒言,自己怕是沒什么好果子吃。

良久,張啟鳴沉吟著開口了:「按說了,慕容家也是我朝正朔。要我們歸順,這倒也不是不能商議的。只是,我們倘若真的歸順東平軍的話,孟大都督要如何處置我們這些降官降將,這才是讓人擔心的事。」

聞弦而知雅音,眾將立即明白了上司的顧慮:布政使大人倒是不反對投誠,但他擔心官帽子不保。

有人輕聲說:「要不,我們派人去跟孟大都督談談?」

張啟鳴肅容道:「派使者去孟大都督那邊,這是肯定的,但以防萬一,我們必須做兩手准備:除了聯絡北疆大都督,我們還該跟朝廷聯絡上。」

「朝廷?」眾將都是茫然:拓跋雄已是朝不保夕了,明擺著是派不出援兵了,聯絡他干嘛?

張啟鳴干咳一聲:「我說的朝廷,說的是洛京的正統朝廷……」

眾將這才恍然明白,原來布政使大人說的是慕容家——只是,現在相州還在戰火中,兵亂隔絕南北。要聯絡上洛京的慕容家,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派人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千里迢迢地過去,這有何用處呢?

「當然有用處。」張啟鳴打好了算盤,他顯得胸有成竹,甚是鎮定:「我們一邊聯絡孟大都督,一邊也聯絡朝廷。這是做兩手准備,若是孟大都督肯讓我們留任,這自然是最好;若是在大都督那邊,事情有些不順的話……只要我們能取得朝廷的承認,那也不要緊了,大都督畢竟是朝廷的屬官,只要朝廷承認咱們,咱們也是朝廷的命官,大都督也不能硬是把咱們撤了吧?」

眾將這才恍然,連稱:「大人高明!」

說干就干,派去洛京的使者和禮物當天就准備好了,第二天就出發。中山郡眾人焦急地等待了一個半月後,派去洛京的信使終於回頭了,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使者親身去了相州,得以幸運地親身覲見慕容破陛下。他向陛下報告了中山郡軍民意yu反正舉義歸順朝廷的事。

對於中山郡軍民的義舉,慕容破陛下甚是贊賞,親口褒獎張布政使「忠義可嘉」,頒旨令張啟鳴及以下一眾官員留任,主持中山郡軍政事務——慕容破倒也不是很欣賞張啟鳴,但既然有個掌握一郡的封疆大吏這么識趣,千里迢迢地跑來表忠心,他倒也不妨做個順手推舟人情,反正能給拓跋雄身後添點亂子,這總是好的。

終於得到了慕容家的承認,張啟鳴和眾將如釋重負。朝廷的旨意來得正是時候,因為他已經得到消息了,駐扎在並州的東平軍已經開始南下了,正朝中山郡大舉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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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躬身行跪拜禮:「卑職,中山郡州府兵馬副使曹淵,參見北疆大都督赤城伯!」

「曹副使,你起來吧。」

曹淵抬起了頭,他看到一個穿著黑se陵衛軍袍的青年武官坐在面前。這位武官並沒有像時下武官喜歡的那樣留著大胡子——這會讓他們顯得更威武些。他的臉很干凈,沒有留須,膚se有點黑。那是長期照曬後留下的後遺症,但他的面相和氣質,卻是偏向斯文的。只有在那不經意的轉眸間。曹淵才能窺見他眼里的一抹鋒芒。

聞名天下的萬人敵,北疆王孟都督,就是這么個斯文儒雅的年輕人?

看到孟聚並不似原來想象中的那種凶神惡煞,曹淵莫名地松了口氣。他深深躬身:「大都督武功赫赫,威震天下,您的大名,卑職是如雷貫耳了。今ri得見真人,卑職實在是深感榮幸。」

孟聚放下手上的茶杯。掃一眼曹淵,淡淡說:「曹副使客氣了,你大老遠地過來求見本座,該是有事吧?有事請直言就是了。」

「大都督有命,那卑職就直言了。卑職帶來了中山郡張巡撫給大人的問候。張大人一向敬仰大人威德,得知大人親自蒞臨並州,張巡撫不勝歡喜。他本想親自過來拜會大都督的。只是俗務纏身不能成行,是以特意派遣卑職前來代致敬意。一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孟聚接過了曹淵遞上來的禮單,他掃了一眼。往桌上輕輕一擱:「張啟鳴真是手筆不小,這么重的禮,本座可是心里不安啊。你們張大人特意派你來,除了問候本座,該還有些別的事吧?」

「卑職不敢隱瞞。ri前,大都督駐兵並州,虎賁之師兵勢驚人,咱們中山郡是偏僻小地,鄉野陋民不曾見識過這等聲勢。因為不知大都督心意,郡中軍民心中驚恐,懇望大都督能明示來意……」

孟聚冷哼一聲:「曹副使,你既然問了,本座也不妨直言:本座如今奉朝廷鈞命,興師征討不臣,中山郡軍民若是心中無鬼,你們為何要心中不安?

中山郡軍民既然附逆,對抗朝廷,該知此舉必遭天兵征討。

曹副使,你既然奉張啟鳴之命過來,那就不妨回去告訴他,負隅頑抗絕無出路,我中路大軍共計jing兵五萬,斗鎧三千,更有猛將如雲——如此兵威,絕非中山區區一地所能抗衡。張啟鳴若不想一郡軍民玉石俱焚,並州地方就是他們的好榜樣,速速自縛出降是他的唯一出路!」

孟聚自覺聲se俱嚴,大義凜然,但看起來對方好像並不如何害怕。曹淵副使跪倒在地,答道:「大都督神勇,東平兵威赫赫,張大人和卑職都是仰慕的,但卑職卻是不明白了,我家張巡撫與大都督同為大魏官員,大家同殿為臣,相互之間何必刀兵相見?」

「嘿嘿,曹副使,你莫不是跟本座裝傻吧?吾朝正統乃是慕容,而你們中山郡軍民已經附逆拓跋氏,正逆不兩立,你們有何資格稱是本座的同殿之臣?」

「大都督息怒。您可能還不知一件事情:一月前,張巡撫已向慕容陛下遣使請降,五天前,我中山郡已經得陛下恩准,反正易幟。聖恩寬宏,已經寬恕了中山郡軍民過往的罪過,命令中山郡各級官員留任,維持秩序以將功贖罪——有陛下賜下的聖旨在此為證,還請大都督過目。」

孟聚微微蹙眉,他接過了那份明黃se的聖旨,展開了匆匆一閱。

「這份旨意……倒有些蹊蹺了。朝廷命本座南下征討,也沒說過中山郡在不征之列。這份旨意下來,朝廷也沒知會本座……」

看孟聚的神se,竟是有些不信了,曹淵頓時急了,他正要分辨,但孟聚已經打斷了他:「曹副使,你不必擔心,倘若朝廷真有此旨意,真的假不了。是真是假,本座自然會跟朝廷問個清楚。你先退下吧!」

「是,吾等絕對不敢欺瞞大都督。」

孟聚冷冷笑:「不敢嗎?大家走著瞧吧。」

洛京頒下的這道聖旨,確實讓孟聚感到了為難。他嘴上說懷疑聖旨的是假的,其實卻是心知肚明,這絕對是慕容破頒發的真聖旨。因為同樣的聖旨,他手上也有一份,正是當年慕容家任命他為北疆大都督並冊封赤城伯的那份。兩份聖旨不但所蓋璽章相同,甚至連筆跡都是一樣的。單憑中山郡那幫人,他們是沒能力造這個假的。

慕容破允許中山郡叛軍反正,孟聚的感覺像是吃了一塊肥豬肉一般。膩得透了。

同樣都是放下武器,但「反正舉義」和「投降」卻是有著微妙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