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糖石子4(2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4296 字 2023-02-14

第二日,道士在院子里准備度亡醮要用的法器,指揮朱天賜雇來的村民搭起了壇堂。法事要從這天下午才開始,一直持續三日兩夜,到第四日早上結束。店里也有客人不樂意,都被朱天賜用銀子堵了嘴。

朱道暉本來也說要出一份錢,結果他家小廝跟他說身邊的現錢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如今閑錢不多,除非典當些古董……

朱道暉平生沒有受過這種羞辱,當即把那個多嘴的小廝踹了個窩心腳,氣沖沖的走了。估計他的閑錢的確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後頭他就沒有再說出錢的事。只是囑托四郎做些甜點,道士作法事的時候一並供給亡靈享用。

四郎得了他的吩咐,就在廚房里認真琢磨要做道什么新鮮甜點。

吳娘子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從外頭進來,順手把包裹摔到葛廚子腳邊,發出「啪」一聲重物墜地的動靜:「拿去收好,有位公子要提前訂一頭驢子代步,這是訂金。」

葛廚子笑嘻嘻的撿起來看了看,包裹里露出白花花的銀子來:「喲,真是大方的客人。」

「大方是大方,就是要求多了點。他訂的驢子可不是一般貨色,辦不好是要砸招牌的哈。」吳娘子說著抗出一個石鏊子架在火上,又取出一袋黑石子頭淘洗干凈擦點油,倒入石鏊反復攪拌,使石子均勻受熱。

葛大叔在一旁抓一把麥粉,加脂油,鹽巴,芝麻等,合成一個面團,他把面團反復揉至光滑,檊成厚二分許的圓狀薄餅遞給吳娘子。

四郎注意到他抓取的正是石磨上長蟲的那一簸箕麥粉,不知為什么,今日麥粉里頭又看不見那些細白的小蟲子了。

看到四郎盯著簸箕發呆,吳娘子笑著說:「別看了,昨天長蟲的那一簸都被我倒了,今日這些是新磨的呢。」

四郎有些好奇的看著吳娘子的動作:「這是在做什么?烙餅嗎?」

「對。這個是我們家鄉的一種特產,叫石子餅。我們的族人啊,對巨石、大山有著特殊的情感。據說我們的先祖是上古的神人,都是從石頭里生出來的,所以我們的族人一直視石為聖物——石能祈福辟災、石能生子、石能催生、人生活於石、人死葬於石。後頭祖先的國家被外邊來的賊人滅亡了,我們的祖先也被驅趕到更為蠻荒之地。在那里,族人眾多,禽獸不足,幸而我們的女王——魚婦教會我們「石上燔谷」之法,大家才能熬過那段艱難時日。所以即使是離開部落飄零他鄉的族人,也都會做石子餅,吃著石子餅,就會有祖先的亡靈賜予我們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吳娘子給四郎講她家鄉的風俗習慣。說起故國滅亡,族人被驅趕時,雖然已經時隔千年,她依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吳娘子做事麻利,生氣歸生氣,手里卻一刻不停。她也不怕燙,用手把將烘熱的石子向鏊子的四周攤開,中央留下薄薄的一層。她先將圓狀餅胚置於其上,再將四周的石子覆蓋於上,掩埋嚴實。

一旁的葛廚子也沒閑著,他在旁邊灶膛上,打了幾個雞蛋,加些剩飯做蛋炒飯。

「這是做給誰吃的呀?」四郎看他居然在做好的飯里頭倒入一大碗生驢血,不由十分詫異。

「給我家貓兒呢。」說著葛大叔走到廚房一邊的簾子後頭,發出「咪咪咪」的聲音,似乎在呼喚什么東西。

四郎早就奇怪這廚房里怎么還有一道簾子,好在他深知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從來沒有出言打探過,這時候看到葛大叔作出這么詭異的舉動,他心中有數、微微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結合那個行商的說法和他這幾日的觀察,吳娘子和葛大叔恐怕都是巴蜀一代的巫人。巴巫自古就極為有名。「三星堆如此盛大的通神降神場面,在當時全中國的范圍內絕無僅有,足以顯示出巫風之盛」,四郎前世曾經和老師去三星堆采風,在哪里他的老師這么對他說過。結合這一世的經歷,四郎更加肯定老師的觀點:所謂的三星堆文化,也許就是遠古巫族的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來的獨特印記吧。

巴巫最大的特點就是擅長養金蠶蠱。吳娘子和葛大叔應該是古蜀王蠶叢與魚鳧的後人,所以才會擅長養殖金蠶蠱,並且具有石頭崇拜的信仰特征。吳娘子應該是姓魚,那一族中女人的地位很高,所以在這家店鋪里,明顯吳娘子才是一家之主。

既然吳娘子和葛大叔是巫人,就是番僧一派的。不知道他們來江城的目的又是什么?難道,這常年繚繞著水氣的魚米之鄉也被不祥的陰影所籠罩了嗎?或許應該說,難道是它萬年前的故主紛紛從地獄,從深山,從石棺中爬出來,想要討回失去的一切了?

想到這里,四郎看了吳娘子一眼,實在無法把這樣憨實親切的婦人當成是地獄里的惡鬼。

吳娘子發覺四郎的打量,以為他想吃新出鍋石子餅,對他笑了笑:「小饞貓,這一鍋是客人訂好了的,可不能給你。剛才嬸娘做的時候你也在旁邊看著吧?學會了沒有?」

四郎暫時把那些想不清楚的大事放到一旁,認真的回想了一遍剛才的過程,點頭到:「會了。」

吳娘子把石子餅都撿到一個精美的盤子里碼好後,新拿出一袋石頭對四郎說,「我先給客人送些點心去,你在廚房自己做吧。記得要把石頭重新換過。不然面餅會黏鍋的。」

四郎打開那袋石頭一看,是一袋子大小不一的白鵝卵石。他一個個洗干凈後,換掉了鍋里的石頭。

葛大叔大概是喂好了「貓」,他看到四郎也要做石子餅,很是熱情的幫四郎揉好面團。

因為朱道暉說過,侍衛最喜歡吃自己做的新奇的甜食。鄉間實在食材匱乏,受吳娘子啟發,四郎就打算做一道糖石子。

糖石子的做法與石子餅基本一樣,只是多包了甜甜的餡心。所以四郎先做餡料。

鄉野間自然沒有那么多種類的餡料可供選擇,四郎取了普通的紅糖,放點芝麻,與豬油團攪拌。拌好後,他自己先嘗了嘗,雖然沒有好料,但是紅糖自有一種淳朴踏實的甜味。

制好了餡料,就用葛大叔遞過來的面團包起來,按照吳娘子的做法,放在石頭上面烙。等到餅色半黃時就算做好了。

四郎看著這糖石子,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大約是第一次做還不熟練吧,成品上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子撼出來的小坑,表面凸凹不平的,好像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四郎自己先嘗了一口,一口下去,層次分明,外硬內軟,只是里頭的餡料不知道為什么,甜的有些微微發苦。

四郎有些納悶,自己又嘗了一口調好的餡料,並沒有苦味啊,難道是烤制時火候不對嗎?

因為這個緣故,四郎又重新烤了一鍋。這一鍋起出來一吃,依然是坑坑巴巴的外表,微微發苦的內心。

葛大叔看四郎不解,在一旁說道:「我們那里都不做這樣費神的包餡石子餅,做了餅在外頭蘸糖吃多好?糖包在里頭,被火一烤就發苦。」

兩人正說話間,外頭就有伙計過來催,道長說時辰到了,問供品准備好了沒。

四郎只好把這盤賣相不夠精致的糖石子端了出去——外強中干,千瘡百孔,甜到發苦,看到這盤糖石子的人大約都會想起那個沉默著被人虐打的侍衛來。

說來也怪,昨個連綿一天的雨今日一做法事就停了下來。和煦的春日把柳條上的露珠照的晶瑩發亮。投宿的客人上午都陸陸續續啟程,有的繼續往西走,有的覺得此地甚好,打算進江城里落腳。

朱家也在進進出出的收拾東西,雖然被朱成大偷走了不少錢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朱家剩下的那些仆人也收拾了一上午。分茶鋪子的後院似乎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今天是度亡醮的第一天。

蘇道士在院落中央布置了一個簡易法壇,是由三張農家飯桌後二前一式排列而成。前桌為道士施法做科場所,上面擺設有香爐、供品及三清神像,道士做法時的主要道具錫角、海螺、如意等都放置其上。

在法壇後面還設有祖宗壇,因為不知道袁侍衛的祖宗究竟是誰,所以只用了一張吃飯的桌子,上置四郎做的那盤奇怪的糖石子。供品後頭放著袁侍衛的牌位。上面只刻了袁廿七三個字,擺在桌子上顯得莫名的清冷。

朱天賜今日已經恢復了平靜,雖然眼睛里滿是血絲,但已經比昨日那種完全垮掉,茫然無措的樣子好了很多。

因為人手不夠,他負責在法事開始後「發鐃」,發鐃又稱為鳴金,就是通過擂響樂器,以動神聽。因為是生手,他顯得有些緊張,時不時抬頭往前面看。

法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從日在中天之時始,請師、請水、盪穢、畫簽押、發鐃、發奏,一步步做下來,已經是夕陽西下的黃昏了。

四郎和朱天賜幫著收拾法事的用具,剛收好,忽然打前頭跑進來一個小廝。

小廝在後院各處一通亂翻,然後才有些焦急的過來問他們:「你們看到我家少爺了嗎?」

朱天賜的手頓了頓,沒吱聲。

四郎答道:「沒看見。我們一下午都在做法事,院子里並沒有來過其他人。」

那個小廝急的團團轉,訴苦說他家少爺今日吃過饌食之後,不知為何有些坐立不安,說要出去看看袁大哥再回來。

仆從們要跟著,少爺只說不許,還說些「你們在他就不肯來看我了」之類的胡話。少爺脾氣本來就不好,他們做下人的哪里敢違拗,只好放任他一個人離開了。

誰知這么一走到了傍晚也不見回來。因為朱少爺這么大一個活人居然走丟了,朱家的車隊自然沒走成。家里人都很害怕,派了下人到處去找。

那天夜里四郎睡在床上,還聽到朱家的下人點著火把沿著後頭的小溪一路喊魂一樣呼喚著自家少爺。

第三日,就有朱家的下人報了案,江城的衙門也來了人,胡亂問了一通就不了了之。

如今天下大亂,豪強割據一方,因為道門,臨濟宗,新起來的巫教各自支持一方勢力,這些勢力之外還有小股流民、匪徒四處流竄。江城的府君正在一門心思考慮該投哪一方才能把江城賣個好價錢,這關頭自然沒心情關心一個沒落世家子的生死。於是朱道暉就這么消失了。

唯獨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了,這家分茶鋪子的牲口棚里忽然多出來一頭毛驢。一問老板娘,說是朱天賜公子早就訂好了,要先賣給他。

到亡靈醮結束的那天,朱天賜牽著毛驢來和四郎告別。

「朱公子打算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往西走吧。等這頭毛驢長大了,就買一頭母驢或者母馬,讓他們生一群小驢子和小騾子,到那個時候,我就找一個小村落,開一家磨坊店,靠著這些驢子們安心養老吧。」這么半開玩笑似的暢想著未來的悠閑生活,朱天賜身邊的毛驢不知道為何忽然嘶叫起來。朱天賜可不慣著這畜生,舉起鞭子就劈頭蓋臉的抽了一頓,直打的驢子皮開肉綻。這驢子很有靈性,居然也知道疼,被打了還會大顆大顆流淚。

畜生東西就是慣不得,打一頓便老實下來,於是朱天賜翻身騎上了毛驢,對著四郎拱拱手,便消失在江城郊外的杏花煙雨中。

大概從此以後,仇恨便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不過,歲月終究會抹平一切,連恨意都會在時光中被消磨干凈。也許到那時,昔日冷眼望天的少年就會娶一個愛笑的傻姑娘,生一個叫朱念七的兒子。到少年白發蒼蒼之時,也許還會坐在爐火邊,給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兒孫們講那些關於人變驢子的可笑怪談呢。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三星堆、古蜀王、石子餅的事情全部是胡編亂扯。愛考據的讀者大大,如果你萌實在看不慣,也請務必輕柔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