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糖石子4(1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4296 字 2023-02-14

暮色四合,因為屋里沒有點燈,光線有些昏暗。門外響著滴滴答答的雨聲,一場雨從早晨斷斷續續下到傍晚,眼看著依舊是止不住的樣子。

似乎被雨聲驚擾,四郎不情不願的從見到二哥的美夢中醒過來。方一睜開眼,就急忙把手舉到眼前,知道看到腕子上那枚銅鏡才放下了心。五銖錢大小的寶鏡本身並不起眼,倒是原本幾乎透明的鏈子在昏暗中泛著瑩潤的光彩。

【看來二哥是真的快來了,不是我痴人發夢。】這么一想,凄風苦雨的黃昏也不那么討人厭了。

「恕貧道不能答應您的請求。」蘇道士不知道在門外和誰說著話。

四郎聽到敲門聲,從床上一躍而起,穿上鞋跑去開門。才探出半邊身子就被迎面卷來的二月春風凍得一機靈。

蘇道士穿著蓑衣不只打哪兒回來的。朱天賜渾身濕透得跟在他後面不停哀求著什么。蘇道士只是搖頭拒絕。

看到四郎走了出來,蘇道士便指著他說:「看見沒,這個小僮一路從汴京城跟我走到這里,苦苦哀求了很久,我才勉強答應帶他回師門。師徒之事全憑緣分,你不必再來糾纏了。」

四郎:?我什么時候苦苦糾纏你一路了,人、販、子?

「四郎,告訴他入我門派的三個基本要求。」

四郎最近被道士押著背各種玄門清規戒律和功法,心里對這些東西滾瓜爛熟,此時條件反射就念了出來:「守其教而勿泥;割其愛而弗固;潔其身而弗我。弗泥也,弗固也,弗我也,是我們這一派祖師給出的入門三條件。」雖然我都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當然,最後這句話四郎只敢在心里偷偷說。

見四郎果然把自家師傅的話記在了心里,蘇道士滿意的點點頭,對朱天賜說:「現在知道我為什么不肯收你做徒弟了嗎?你並非為求道而來,又如何能夠了至道,俾玄風呢?」

朱天賜見道士鐵了心不答應收他做徒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道長,您不收我做弟子也行,好歹教我陰陽之術……也不求多么高深的道法,只要……只要讓我能夠看到鬼魂……哪怕是散盡家財我都願意。道長,你就收下我吧我。」大約是隨了母親吧,朱天賜還真是一個多情種子。

可惜蘇道士鐵石心腸,一點都沒有被這種痴情打動:「吾法當割愛入道,而非因欲入道。你存心不正不誠,即使我願意教你道術,你也無法領悟道之真諦。道心若不正,就算於術法上練的再好,也不過是空中樓閣。」說完就要進門。

朱天賜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拉住道士的袍腳繼續哀求,可蘇道士自來就是個極有原則,不外物所動的男人,所以根本不搭理他。

道士的袍腳從朱天賜的手里滑了出去,朱天賜自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哽咽,深深得彎下了脊梁。嘴里「赫赫」笑了起來:「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卻心冷若此。你說,這世上還有什么公道?什么天理?什么善惡到頭終有報,不過是愚弄百姓而已!!!」

聽了這話,本來已經走到門口的蘇道士不得不停住腳步,有些無奈得轉身說:「人鬼兩道,生死異路,本就不該相擾。死並非生命歷程的終結,而是生命歷程以另一種方式的重新開始。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讓在現世受盡磨難的死者安心離去呢?因為你的愛戀而將死者生生束縛在人間,或者教會你道法讓你去驚擾亡靈,這些不過能夠告慰你自己而已,難道真的是對鬼魂好嗎?你又哪里知道鬼魂的想法呢?也許他已經深深的厭倦了人世,根本不想要歸來。」

跪在地上的朱天賜依舊把臉深深埋在雙膝之間,四郎看不見他的表情。

雖然道士說的沒錯,可是這樣的指責對於還活在世上的生者也是很不公平的吧?朱天賜也許並不是要驚擾亡靈或者打擾他的輪回,大約只是舍不得而已。畢竟,即使還有輪回,那也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

道士看了看地上的朱天賜,嘆了一句:「痴兒。你既然愛重他,何不為他做一個度亡醮?讓亡者轉入另一世界的道路更為順暢無阻?這樣才是真的為他好。」

度亡醮的目的是超度死者。這種宗教儀式極為復雜,一般會持續三天兩夜,其中包括送亡靈上路的物資准備和人情打點。比如,道士會通過「化籠」儀式給死者准備一筆豐厚的錢財;通過「繳納受生」儀式清償當初投生時所欠閻王的債務;之後還有「十王過堂」與「破獄」,這兩樣儀式是為了幫助亡者擺脫往生路上的牢獄之災;然後道士還要幫忙打點陰司的官員,解決死者到另一世界的入籍問題,以便與陰間的黑戶口孤魂野鬼區別開來。

若主持這套程序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高人,而非欺世盜名之輩,那么的確能夠幫助死者在冥府少受許多苦難,也算是生者能夠為亡靈做的最後一點事情了。

聽完道士的話,朱天賜似乎有所觸動,他抬起頭問道:「那么,所謂的地獄和輪回都是真的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頓片刻,朱天賜接著問了句:「道長,你也知道我娘的事。你說,既然真有六道輪回,那么所謂的因果報應是不是也是真實存在的?」

這一回,蘇道士並沒有立即回答,他沉吟半晌,掉頭進了房間。

四郎左右看看,見蘇道士沒有其他反應,就過去把跪在地上的朱天賜扶起來。示意他跟著進屋。

蘇道士跪坐在蒲團上,他面前的矮幾上燃著一盞油燈。看到朱天賜跟著四郎進了屋子,他也沒有多說什么。

四郎過去關好房門,又遞給朱天賜一塊白麻布。

「謝謝。」朱天賜接過麻布拭干身上的水漬,跪坐在道士對面的蒲團上。

道士這才開口說道:「所謂因果是佛教的說法,世俗世界的一切萬法,都是依於善惡二業而顯現出來的,依業而生,依業流轉。所以,眾生行善則得善報,行惡則得惡報,而得到了善惡果報的眾生,又會在新的生命活動中招致新的果報,故使凡未解脫的一切眾生,都會在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惡鬼道、地獄道中循環往復,這就是佛教所說的輪回。」

朱天賜聽得此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恍惚的問:「道長,自我幼童時開始,便親眼目睹親耳聽聞世間許多不公之事。但這些不公之事的結果卻往往都是行善的人痛苦死去,為惡的人逍遙一生。所以,到如今我已經不敢再相信什么因果報應了。我希望出家做道士,雖然有私心,但也的確是因為心中充滿了惶惑和不解,希望能夠求得自己的道。」

「果報也許不能在凡人短暫的生命中顯現出來。但是,既然眾生永遠都會在六道中循環往復,今生的果報,總會在來世償還。」蘇道士雖然是道門中人,但是他的師傅是一個奇人。他們這一派講究的是「守其教而勿泥」,就是說雖然法從三清,但並不拘泥,那位師傅大人年輕時本來就是精通儒道釋三家經典的才子,後來的人生經歷更是跌宕起伏,就算出家做了道士,也做得出類拔萃,可以說已經達到了「究群經之秘篆,將游心於太始」的宗師境界。

正是在這位師傅的教導下,蘇夔才沒有變成一個見妖怪就砍,見異端就滅的牛鼻子老道。對於佛教和儒家的一些經典,蘇夔也在師傅的教導下潛心鑽研過,雖然說不上了如指掌,起碼並不像某些道士一樣盲目排斥。

「輪回?來世?那是怎樣虛幻的未來啊。報應來的太晚的話,對於生者和死者又有什么意義?」朱天賜聽完這一席話,並沒有頓悟,反而更加疑惑起來。

聽著他們兩個論道,四郎雖然並不能全部明白,但是他也在心里思考著這些事情,包括侍衛和朱天賜的遭遇,包括朱大成、朱道暉、吳娘子以及其他無意中被聚在分茶鋪子里的人,吃人或者被人吃,害人或者被人害,主犯或者幫凶,大家的宿命和因果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龐大而復雜的鏈條。

不論是修佛還是信道,只要是宗教,就要求信眾把自己完全交托給神明。因為在天地萬物宇宙玄黃面前,人類實在渺小的不值一提。因為這種全身心的交托和崇拜,所以虔誠而弱小的信徒都願意去相信冥冥中自會有一種力量來懲惡揚善。相信自己今世受苦,必定會在彼岸享福。但是,若是對那些只在乎當下、只看重今生的人而言,如果報應來的太遲,的確叫人不得不產生懷疑繼而心存憤恨了。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

這么想著,四郎看著陷入了論辯之中的兩人,聽著他們的話,已經明白了兩個人的區別。

其實比起蘇道士,朱天賜更應該去找吳娘子。

四郎聽饕餮講過巫妖大戰以及之後巫族與人類混居的那段歷史:

在三皇五帝時期,甚至在夏商周時期,巫族的影子都時不時的出現在人類的歷史記載之中。

早在儒道釋三教產生之前就有了巫術,三教產生之後也沒有能夠徹底取代巫術。至今巫術在民間信徒依舊不少。四夷之地的所謂蠻夷,許多便是巫人和凡人混血而生的後代。

為什么巫族會經歷巫妖大劫,為上蒼所不容呢?為什么老天如此偏愛人族,讓他們成為大地之主,甚至由聖人傳教,開啟靈智呢?四郎曾經這么問過。

饕餮殿下當時的回答令他記憶猶新。

他說:巫族和妖族都是強大的種族,所以他們只相信自己、甚至對天地都無所畏懼。這種無所畏懼有時候是可怕而致命的。因為,無所畏懼的最後往往走向的是瘋狂和毀滅。

人類與這些種族相比,個體的力量的確微不足道。人類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所以敬拜上天,崇拜神靈,心存畏懼。因為認識到了個體的渺小,所以願意去遵守那些約定俗成的規則。

但是,人類的心太復雜了,他們的欲望也是無止境的。總有宗教和規則無法滿足他們的情況,這時候,人類便更加願意求助於直接粗暴的巫術了。

巫術建立在人類自信心的基礎上,宗教建立在人們喪失自信心的地方;

巫術借助人自身的力量同敵對力量抗爭,宗教拜倒在神靈和宿命膝下;

巫術的精神是斗爭,他們的目的往往粗暴直接,甚至略顯邪惡和肆無忌憚。

宗教的精神是崇拜,寄希望於借助神靈的庇佑,完成對整個未來幸福的追求。

一邊回想著饕餮殿下的話,四郎自己陷入沉思之中:也許對於朱天賜這樣的狂士而言,實用而富有抗爭精神的巫術比使人寧靜和頓悟的宗教更加適合他吧。

朱天賜和蘇道士你來我往的口舌交鋒漸漸在四郎耳邊低了下去。有那么一剎那,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種空明的境界里。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朱天賜忽然發狂一般沖出門去,跑進了雨幕之中。

這樣一不高興就淋雨,還真是仗著身體好就使勁和自己過不去的少年人啊。這么感慨著,四郎走過去關上了門。

「去跟老板娘說一聲,我要在這院子里做三日度亡醮。」剛走到門邊,坐在蒲團上的蘇道士忽然開口道。

「是,道長。」四郎老老實實應了,心里高興正好不用找借口拖延到二哥來領他了。三天之後,二哥一定就會來了吧。

剛才不知為何有些低落的心情轉而高昂起來,四郎飛快地穿好蓑衣走出房門。

門外雨下的大了些,旅居異鄉又逢暮雨,的確足夠叫人抑郁了。四郎穿過院子的時候,就聽到那個行商和自己的同伴在屋中一邊喝酒,一邊大聲的抱怨。幾個人一起咒罵如今世道亂,生意不好做,流民凶殘,物價飆升等等。

快要走到前廳的屋檐時,四郎忽然聽到院子里的牲畜棚子里傳來壓抑的嚎哭聲……

如今牲畜棚子空著,侍衛的屍體就停在這里,嚎哭的人是朱天賜。他把身體蜷成一團,躺在屍體旁邊,拉著侍衛的手哭的像是要把肝膽嘔出來一般。

看著他這樣自然流露的傷心和不舍,再想想下午朱道暉的表現,四郎不得不承認——即使朱天賜不夠強大不夠成熟缺點一大堆,但他對袁侍衛的確是真愛。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無關風與月。血脈就是這么神奇,桃花姬為了一見鍾情的戀人誤了終身與來世,他的兒子也會為了逃難中愛上的侍衛而郁郁寡歡一世嗎?

「你既然自認是個狂士,為什么不反抗到底呢?」幾乎萬念俱灰的朱天賜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夾雜著雨聲,幽幽得傳了過來。好像是魔鬼的誘哄,又像是誠懇的勸誡。

這聲音很輕,在大雨中顯得那樣飄忽,卻奇怪得沒被「嘩嘩」的雨聲壓下去。

他停止了哭泣,就聽那個聲音繼續在他耳邊說道:「你早上應該聽見行商的那番話了。知道朱成大和那兩個女人去哪了嗎?……」朱天賜聽著聽著,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誰?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朱天賜跑到馬棚外一看,唯有空茫茫的雨簾,並沒有看到什么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