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小面人3(2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4329 字 2023-02-14

四郎把面團揪成一個個小劑,包入餡料,然後捏成男女小孩的人頭,外加面鼻子、耳朵、眉毛等,最後把用血浸泡過的蓮子劈成兩半,安在面人的眼睛上。看著碗里所剩不多的蓮子,四郎嘀咕道:「好像少了點。」

陶二接口說:「少點也沒關系。血蓮子是靈物,給江城這些凡人吃,只怕他們消受不起。下面一爐若是蓮子不夠,我看單用黑狗血點染眼睛就足夠了。」

四郎得到了二哥的間接肯定,很高興的問:「那我照著古書做出來的面人真的有效了?」

陶二從爐子邊走了過來,四郎立馬狗腿的遞過去一塊浸了井水的半濕棉布。二哥接過去擦了擦古銅色的胳膊,很平靜的說了句:「別人做的未必有用,我們做的就沒問題。」語氣里帶著一種不需要解釋的自信。

狐狸表哥手里拿著那本發黃的,還沾著血跡的舊書,翻到四郎折疊過得地方仔細看了一會,說道:「其實收集城中的人血炮制蓮子,揉面時加點本地人的祖先骨灰效果更好。分食面人就是在分食江城的守城神靈,吃了這種守城神靈的一小部分,以後就不會再吃江城里的其他同類了。這種法術和厭勝詛咒之術殊途同歸,用的好了,就能救一城的人,反之,若是落到心術不正的人手里,咒死一城甚至一國的人也都不是難事。巫族以前就用這種術法對付過炎帝部落,所以歷來被視為邪門外道。」

四郎也知道在三皇五帝時期,甚至到了夏商周,巫族都活躍在凡人的政治舞台上,無數的史料都表明了他們當時受到極高的尊重。許多流傳至今的祈年巫術里都有巫族的影子。盡管後來,儒道釋三家占據了上風,但來自遠古的巫鬼信仰一直都在凡人中間流傳著,浸透到凡人的生活中,從來不曾真正遠離過。

二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漠然的聲音里帶著點低沉:「巫族早年的確風光,和人族關系也比妖族好。巫妖大戰之後,人族成為凡間界的主宰,我的□□降落此界,化為蚩尤,帶領妖族幾次和炎黃部落交戰。巫族卻趁機融入凡人之中,在凡間建立了不小的勢力,甚至一度掌控人族部落的大權。可惜凡人歷來講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巫族和人族曾經水□□融的親密假象很快就破裂了。不過,當初,巫族的確也幫了那些原始部落不少,可以說,炎黃部落能夠打敗我庇佑的蚩尤部落,巫族立下了汗馬功勞。只是人心難測,天命難為……所以他們現在才會這樣不甘心,千方百計想要重回人間了。」

說話間,幾個妖怪同意合作,已經做好了十余袋小面人。山豬精進來把捆扎好的面人提了出去,交給等在後門的一群小妖小怪。

二哥在屋子里守著最後幾爐面人。

剛才蒸面人的時候,四郎還順便做了一爐壽桃,這時候他提著一袋面桃出門去,打算臨走前送點小禮物給街坊鄰居。

面桃的做法和面人差不多,只不過里面的餡料是水蜜桃果干和山楂糕。用壽桃模具烤制出來,桃尖上暈染了粉色的紅暈,整個造型幾可亂真。

等四郎在門庭冷落的天水巷里給那些孤魂野怪送完面桃,回來時又在有味齋門前的荊棘柵欄邊遇到了崔玄微。

柵欄邊原本種著許多蘭草,因為天氣太熱,這些嬌貴的花木已經枯萎了。崔公子站在干枯的蘭草旁,半天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郎與崔玄微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聽到他說:「縱然生而為人,也沒什么可得意的。做人,還不如做一只山林間的野狐來的自在有趣。」

四郎以為自己被看出了原型,嚇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和屁股,確定耳朵和尾巴都沒有亂跑,才松了一口氣。

崔玄微的神情有些不對勁,他似乎陷入了某種幻覺中,根本沒有看到四郎,自顧自地繼續說:「人生於世間,難道僅僅是為了體驗苦難嗎」

因為崔玄微也從不在四郎面前擺架子,雖然兩人身份地位不同,說不上至交,但還稱得上是君子之交。

四郎自認和崔玄微關系還不錯,這時候看他一個好好地貴公子這樣頹唐,也不好一走了之,搜腸刮肚的想了想,四郎就說:「人生於世,當然不是為了體驗苦難而來的。苦難會有,但是歡樂的時刻不也有嗎?只是苦難給人的印象更深刻,歡樂卻被認為是短暫而膚淺的,總是轉瞬即忘。然而,不論是痛苦和歡樂,本來都是不長久的,長久的只是人的記憶而已。再說了,人雖然弱小,但是可以通過修煉獲得力量,從而得到真正的解脫。」

「真正的解脫?」崔玄微拈起一片枯黃的草葉,輕輕笑了起來:「世上本來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解脫和真正的自由。每一次自以為是的解脫,其實都只是進入了另一副枷鎖之中。」

這……崔公子你要不要這么犀利。於是四郎沒有話講了。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四郎忽然想起自己還剩下一個面桃沒送出去,就摸了出來,遞給崔玄微:「給,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食就會好一些。桃在古俗中又象征這驅邪之物,諧言「逃」,有幫人免災的好兆頭。吃了這個面桃子,就算你以後遇到了什么苦難,沒准也可以逃脫一劫。」

崔玄微當然不信這種毫無根據的村野怪談,貌似也沒被那個吃甜食心情好的逗比理論安慰到,可他還是禮貌的接過面桃。

「蠻族打進來了!蠻族打進來了!」荊棘門外忽然亂紛紛跑過去一群人,各個驚慌失措的大聲嚷嚷著。

「不可能?究竟是怎么回事?」吸完五石散後陷入頹廢憂郁美青年狀態的崔玄微聞言,也顧不上繼續和四郎談人生了。他大步上前,抓住一個在街上亂跑的行人詢問。

那人正在驚慌失措中,就被崔公子玄鐵一般的手抓住,只得戰戰兢兢的解釋:宇文閥一向鎮守西北邊疆,抵御犬戎族。但是去年長陵之戰中,威懾北狄多年的老閥主戰死於落馬橋邊。聽說新閥主宇文易接手之後,無法服眾,宇文閥內部鬧得很厲害。今春開始,養的兵肥馬壯的犬戎族大舉南侵,宇文閥因為內耗,兼之群龍無首,自然不敵……如今,如今犬戎已經攻破潼關了!

「朝廷呢?南方的朝廷能夠打敗宇文閥,難道奈何不了區區北狄嗎?」店里飲宴的客人聽到外面的動靜,紛紛跑出來,一個矮胖的儒生焦急地問道。

「對啊,對啊。」許多人都附和他。既然宇文閥主能夠克制住犬戎,那么打敗他的南方軍隊也該有能力能驅逐這些蠻夷才對,怎么會讓這些外族輕易就南下呢。

街上有個穿著白色麻衣,風塵仆仆的中年人回答了這個問題:「聽說南方朝廷是有天兵相助,才打敗了宇文閥。可是這天兵要鄭將軍才能請到,如今鄭將軍已經班師回朝,駐守潼關的十萬軍隊死守不敵,幾乎全軍覆沒,聽說犬戎這一役之後,坑殺了足足五萬漢人啊!」講話的人說完就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在殘酷的戰爭和坑殺了數萬人的外族面前,似乎城里的人瘟,旱災以及大人之間的爭權奪利反倒成了小事。

過了潼關之後幾乎就是一馬平川,各自為政的地方豪強能否抵御得了騎在馬上的野蠻犬戎?飲宴的貴族們都大驚失色,半晌相顧無言,也顧不上清談玄說了,都匆匆登上自家的馬車離開。

「是巫族開始動手了。」陶二走到四郎身後,看著街上亂跑的人,低聲說道。

四郎驚訝的回頭:「犬戎是巫族的人?」

「犬戎是受到巫族控制,信奉巫教的民族。巫師在犬戎族中,有著高於王者的地位。先前見過的那個番僧你還記得吧?他就是北方諸夷共同的國師。」

「那他來中原的目的,就是為了引發天下動亂,讓巫族趁機火中取栗?」四郎有些不能接受這個推斷,他前輩子是漢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識,所以對這種引外族入侵為自己謀取利益的手段尤其不能接受。可是仔細想一想,對於番僧這個巫族中人而言,信奉儒道釋三家的中原人才是外族吧?所謂破而後立,不攪得天下大亂,巫族如何卷土重來?

似乎對四郎迅速的反應和大局觀十分贊賞,二哥點點頭解釋道:「番僧的目的確實是為了在中原之地引發戰亂,引西域各族入關,弘揚其外道諸法。這一回巫族也學聰明了,知道天地氣運歸於人族。雖然人族的個體力量弱小,但是因為人數多,整體實力也不容小覷,所以打算借鑒聖人立教的方針,采取以人族治理人族的方式來暗度陳倉。巫族謀劃多年,如今西北各族都受其控制,族人均為其虔誠信徒。而西域諸多皇族也都混有巫族血脈。」

四郎雖然沒什么野心,但是到底是個男人,加上饕餮和部下商談要事時,從來不會刻意避開他,所以四郎現在對於天下大勢也有了個大概的認識。

從前年的汴京之亂開始,中原便進入四方割據的狀態。大的勢力主要有三股,支持北方老牌士族的宇文閥,受到巫族控制的南方朝廷,以及十分低調但是實力不容小覷,經略西北多年的陸閥。

這三方勢力中,一開始是宇文閥最強大,又有崔盧等豪門支持。朝廷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許多維護正統的儒生支持,比如趙太守這種出身科舉的城主也更傾向於朝廷。相比起來,身處西北貧瘠之地的陸閥是最弱小最不被人看好的一方。

之後,隨著宇文閥和朝廷在中原一帶多次交戰,陸閥卻偷偷統一了西北,因為和道門關系好,還派人平定了淪為魔域的豫州。

現在看來,犬戎南下,宇文閥一闋不振,南方朝廷一直就被巫族所控制,似乎陸閥成了人族最後的希望,是唯一一個能夠收復中原河山的勢力。難怪饕餮一早就決定要與陸閥和道門結盟了。

到第二日,山豬精和槐二又指揮著城中一些小怪物去各個路口分送面人。它們假托有味齋主人的名義,把面人掰開來,送給過路的行人吃。成百上千個面人很快就被分食殆盡。

又過了幾日,大約是受到高人指點,軍士們不再去城外掩埋屍體,而是干脆就地把屍體拖到河市里來焚燒。這幾日城中連天的黑煙蔽日,城里再也看不到隨處可見的餓殍,只是河市的地上多了許多黑色的人形灰堆,那是屍體被燒化後留下來的印記。

也不知是四郎做出來的面人起了作用,還是燒制屍體杜絕了人相食的慘事繼續發生,江城里的人瘟真的被控制住了。

而此時,四郎已經坐進了兩頭青牛拉的漆彩小車,槐二最後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東西,駕車的山豬精大喝一聲,馬車便歡快得駛離了江城。

在馬車背後,一夜之間出現在江城的有味齋又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河邊那幢二層小樓寂寞的矗立在昏黃的夕陽中。彩歡門樓上的綢緞幽幽飄盪。像是有一陣若有若無的冷風,裹挾著河床里冒出來的絲絲縷縷黑氣,在河市里呼嘯打旋。風中隱約有鬼怪凄厲的嘶吼聲和桀桀怪笑。

啪的一聲,怪風把有味齋原本緊閉的大門吹開。黃十三娘將一把瓜子皮扔在地上,轉身關緊了自家大門。

一隊面目猙獰的壯漢舉著木棍,從洄水堤岸邊跑過,一腳把四郎扶起來的小小神龕踢倒在地。遠處,龍王廟和送子娘娘廟全部被搗毀,廟里泥塑的神仙被餓得發狂的凡人用繩子勒住脖子拖出來游街。

「給雨水還是要繩子!」憤怒的人群一面踢打著神像,一面大聲咆哮著。

江城的百姓都同時停下手里的事情,木然的注視著這些人,既不幫忙,也不阻止。

有幾個和尚倒是站了出來,想要喝止這種暴行,卻被陷入某種狂熱狀態的人群打翻在地。

然而,岸上的人並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背後,洄水里開裂的縫隙里忽然伸出許多黑色的手,一些干瘦的餓鬼偷偷從洄水的淤泥中鑽了出來,然後這些餓鬼的身體崩裂開,變成無數的小飛蟲。

江城的天空,忽然被一片發出嗡嗡鳴叫的黑雲遮蔽住了。

「蝗……是蝗蟲!」一個聲音驚叫著。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崔玄微的那番話改編自漢代賈誼的言論: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小白文拙者寫魏晉玄學就是作死,但是不寫又體現不出亂世的時代精神。總之大家將就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