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懷胎鴨5(1 / 2)

妖怪食肆 三無齋主人 4071 字 2023-02-14

陰雨綿綿天,為了去那濕毒之氣,四郎在大堂四角都點上了炭盆。 有味齋用的碳是自家燒的,夏日伏中收取松柴或者青竹斫碎,又用黃泥水浸制,脫皮暴曬七七四十九天。這法子制出來的松木碳燒起來才不會有煙。槐大燒了許多,一個冬月都沒有使完,倒春寒時拿出來正合用。

斜街上住戶為了省錢,家里的炭盆早就熄了,晌午時分人最容易犯困,可是躺在床上,蓋著又潮又濕的被子,初春時節的陰寒氣息便一絲一縷的刺入人的骨頭里,加上鼻子里聞到有味齋里傳出來濃郁香氣,左右街坊都在家里呆不住了,尋摸到有味齋里來,縱然不肯花錢叫些山珍海味,可是幾碟豆腐絲花生米一杯黃酒,買個取暖說閑話的地頭,這買賣實在劃算。

雨後冒出來的蘑菇,鹽水汁洗去泥土,熬油炒出香味兒之後,盛出放冷。用冷濃茶洗去油氣,漏勺瀝干,放入好酒釀中,加入醬油,醉半日味透。取出來加上蔥白,淋上辣油,拌入脆嫩的雞皮,筍片,佐粥絕妙。或者切成丁,配上松仁筍絲,與老母雞同煨,也是十足的美味。

四郎做好之後,便依約送一壇子給坐在店里的李嬸娘。今年雨水多,交春先下的小白菜都漚在地里,山里路滑,野薺野韭也沒有人去采。斷橋鎮村民的餐桌就很有些單調了。因此,街坊看到四郎做的醉香蕈,都說要采了蘑菇照著做。

「只是這蘑菇可不能亂吃,有些是有毒的。上回間馬家老三的兒子貪嘴,挖了他家外牆根上長出來的一叢大蘑菇烤了吃,哭鬧著滿地打滾說是肚子痛,他家里有沒有大人,那孩子差點被折騰死,還是胡老板的表哥路過看到,給采了把鴛鴦草吃下去,才算保住一命,現在還躺床上將養著呢。」何不滿嫌家里兩個弟弟哭鬧不休,也躲來了有味齋。

有個婆子就說:「那馬家的男人出事後,馬婆子一直卧病在床,她的媳婦也不管家里的事,整日里和東街上的溫老板勾勾搭搭,他家小兒沒人管,常常餓肚子,因此,只是誰家里一吃飯,他必定會站在旁邊眼巴巴看著。我見他可憐,叫進自家來吃過幾次,正說這幾日怎么沒見著人影,原來是出了這起子事情。」

李嬸娘最愛傳些古里古怪的小道消息,這時候就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道,這是那老余家的冤魂來報仇了。」

「嚇,你可別胡說。」客人大多面露懷疑之色。

李嬸娘著了急,忙道:「可不是胡說。我打聽過了,那余家三口的屍體被挖出來的時候,身上長滿了毒蘑菇,如今他家里的小兒偏偏那么巧,吃到了毒菌?這多半是報應了。上次滿哥兒不是說過嗎,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站在馬家門外。」

街坊上幾個常年吃齋的婦人聽了直念佛:「哦米拖佛,他家大人不是東西,孽報也不該應在小孩子身上,怪可憐見的。」

見眾人都朝他看過去,何不滿趕忙說:「那天早晨有霧,是我眼花了也說不定。」

李嬸娘道:「什么眼花啊。我看那毒菌就是冤魂所化,誰若是采了回家,那冤魂也就跟著他了。」

剛說到這里,掛在門上的遮雨簾子忽然被人掀了起來,一陣穿堂風刮進來,在大堂內□□西撞。店里的客人被嚇了一跳,紛紛轉頭往大門口看去。店里一時沉寂下來。

一個高大的男人戴著斗笠,看不清臉,斗笠下一雙眼睛恍如黑洞。男人手上提著獵物站在門口。獵物的脖子上還在往下滴血。絲絲縷縷的血跡混著雨水留下來,將門檻都染紅了。

四郎的聲音打破了滿堂死寂:「是老莫啊。怎么才回來。後頭熱水都給你燒好了,板鴨我也拿出來泡在鍋里。是前幾日用松枝稻殼熏出來的野鴨子。」

適才老莫提出今日由他來給自家主人做菜,四郎主隨客便,便答應下來。因要做懷胎鴨,老莫剛才就出門去打了兩只鵪鶉,槐大順便讓他捉一只肥鴨子回來做主菜。所以此時才會從前門進來。

眾人一聽這話,轉頭看見男人摘下了帽子,只是眼睛輪廓比常人略深而已,所以方才看上去才像兩個黑洞,其實並沒有什么古怪。往下看去,又見這侍衛手上提著的是兩只鵪鶉,一只肥大的桶鴨。大約捉鴨子的時候使得力道大了點,鴨脖子被扭斷了,所以一路往下滴血。

滿堂的客人松一口氣的同時,就都覺得適才心中漫上來的驚惶和恐懼有些可笑。

為了掩飾這種尷尬,立馬有人另提話頭,說起自家街坊近日誤食毒菌或上吐下瀉,或狂笑亂舞之事。說道最後,互相一通氣,才發現這幾家里的男人都做過僧兵。一時店里的客人面面相覷,心下驚疑不定,擔心真的有冤魂作祟。

雖然目前為止還沒鬧出人命,可一想到鎮上有冤魂四處游盪著害人,身處其間的住戶難免毛骨悚然,有人就嘆:「臨濟宗的高僧如今也都不在寺廟里。不知道現如今去燒香拜佛的話,究竟來不來得及。」

四郎正坐在櫃台旁邊給嫩生姜去皮,他打算做一壇子脆姜,聽了這些話,就道:「大家也不必過於驚慌,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不去亂吃毒蘑菇,想來也不會有事。」

有客人就說:「可我們又不會醫術,也辨別不出哪種蘑菇是毒菌,這可如何是好?」

四郎道:「依我看,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別去吃野生蘑菇。若是一定要吃,須得十分謹慎。我常年和食材打交道,對於這些也只知道一點皮毛。大家姑且聽聽。第一個,顏色若是過於鮮艷,十之□□都有毒。再一個,毒菌為了誘人采食,常常散發出淡淡的蘑菇香味。普通的蘑菇聞起來,可能反而有股霉味。不過,僅從外觀和氣味上判斷也有風險,有一種鹿花菌,就與平常所吃的蘑菇極像,極容易被誤食。」

「若說試蕈之法,我倒有個更保險的法子。」侍衛老莫走到櫃台邊,忽然一字一頓地出聲說道。

「什么保險的法子?」眾人一聽,都很感興趣,仗著人多氣望,也不怕這黑著臉的陰沉侍衛了,紛紛出言相詢。

老莫並不賣關子,他拿起四郎剝好的一片嫩姜,對店里的客人說道:「最保險的法子就是在煮蘑菇的鍋里放入姜片,如果煮的過程中姜片顏色不變,就說明該蘑菇無毒,可以放心食用。」

「胡大夫,這位大哥說的是真的嗎?」李嬸娘一眼看到胡恪也從後院里走了出來,趕忙問他。

「嗯,是真的。這法子能鑒別出絕大多數的毒菌。」似乎急著出門,胡恪背著一個葯箱,點頭回答了這么一句,就抓起四郎放在櫃台上的油紙傘,急匆匆跨出大門,走了沒幾步便消失在雨簾中。

狐狸表哥這段時間,但凡空閑下來,就背著個葯簍子在山里尋找他那個葯方里的材料。路上遇見山民受傷生了急病,也會出手幫一把,漸漸地,鎮民都知道有味齋里住著一個妙手回春的胡大夫。只是這大夫也不坐診,十次有九次來求醫,可能都找不到人。不過,倒也真是個宅心仁厚的大夫,窮苦人家來看病,有時候竟不收錢。所以,狐狸表哥在鎮子上的名聲極好。

此時見他這行色匆忙的樣子,店里的客人都議論起來:「且下著雨呢,胡大夫怎么去出診了。」

「莫不是哪家又誤食了毒菌吧?」

客人們各自驚疑不定,怕是家人出了事,都有些坐不住,不一時就三三兩兩的告辭離去。

店里漸漸安靜下來,四郎在櫃台邊不緊不慢的拾掇嫩姜,他耳朵靈,不時能聽到從二樓傳出來宇文青的抱怨之聲,說是菜上的太慢,枕頭也不舒服,睡得他脖子疼。

剝好了嫩姜,都裝進一個大瓮里,四郎彎下腰去,從櫃台下面取出一把甘草,二兩白芷,少許零陵香塞進瓮。他打算泡些甜脆姜來吃。

做好這些之後,一抬頭,就看到老莫背對著自己站在櫃台跟前,微昂著頭,目光在二樓眷戀不去,看似無動於衷的神情里隱含一抹哀傷,又有點自慚形穢的黯淡。

四郎多事,看他這樣,便安慰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與惡鬼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人有人心,不會失去控制,胡亂殺人。今日有您這一句話,日後便能免墜入下三惡趣之中。再者說,玄微師兄算起來也是道門弟子,略通鬼神之事,你二人肯定還能再見面的時候,誤會總有澄清之日。」

侍衛聽完沒吱聲,背對著四郎沉默的提著獵物,一低頭進了廚房。

四郎也跟著進去,先把抱著的大瓮放在小爐子上,添了些木炭進去。然後就走到大灶台邊看侍衛做菜。

豬黃瓜條一斤切成十六條,用秤稱出四兩白鹽全都擦在肉上,然後往釜中倒入大盞濃酒小盞醋,往里面撒些干的馬芹和蒔蘿。

蓋上鍋蓋後老莫回聲吩咐灶下燒火的小伙計:「改成慢火熬,熬到酒盡醋干為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這侍衛的架勢一看便知是平時做慣這些的人。

四郎在旁邊幫老莫把干貝泡發下鍋里煮,嘖嘖贊嘆:「這樣制肉脯的法子倒新鮮。莫侍衛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記得崔師兄往年可是以風雅清淡的飲食為佳,恨不得讓身邊的人同他一道餐風飲露,怎么到了北方,口味變重,也該吃起手抓肉條蘸辣椒面的人間風味了?」

老莫聽完似乎回憶起什么來,陰沉的臉上不由露出一個笑容:「這是北邊胡人制肉的法子,用牛肉做出來更好,可惜法令不許宰殺大牢。主人年少時的確愛吃素饌,到了北方後要與高大的蠻人作戰,便最愛吃手抓肉條。我以前常給他做。後來宇文公子不喜吃辛辣之物,主人便跟著不怎么吃了。」

說著說著,老莫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復又冷淡起來。垂目將自己采來的蘑菇在開水中焯去土腥氣,再細切蔥白,與麻油,醋一同熬出香味來。煮熟後撈出來,將蘑菇切成小色子狀,與花椒,砂仁,蔥,白鹽和勻,下綠豆粉調入鍋中作膩,開大火一滾後盛出。

四郎把煮熟的干貝撈出來去殼,鋪在盤子里遞過去,侍衛就將炒好的蘑菇鹵子用勺子仔細地淋上去。

槐大把鵪鶉拾掇好了,老莫接過來之後,就拿一個巴掌大的淺粉色蘑菇沾上鹽巴椒粉,去擦鵪鶉的肚子。之後,又把做成的干貝蘑菇全部塞入鵪鶉腹中,往鵪鶉表皮上抹了蜜糖在火上烤。

旁邊的開水鍋里已經咕嘟咕嘟冒起了魚嘴泡。另一邊的蒸籠里也噗噗的直冒白煙。四郎看老莫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又動手幫他收拾那只肥家鴨。因是老家鴨,所以褪毛是用的水溫就該高一些。

「多謝。」老莫對四郎客氣的道過謝之後,就揭開蒸籠,取出板鴨來脫骨。

四郎將手中的鴨子在開水中仔細褪毛,順便洗干凈血絲,略焯了一焯。口中說道:「板鴨是拿嫩野鴨做的,比之尋常雞鴨,皮都更加脆嫩易破裂。恐怕不怎么好脫皮。」

他話音還沒落,轉頭就看到老莫已經麻利的將板鴨連皮帶肉翻到了雙腿處,很快就脫去了骨頭。將一張皮肉翻過來時,形態上還是一只完整的鴨子,只在脖子上有個小小的刀口。

「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這脫骨的手藝也是絕了。」四郎不由得贊嘆道。

老莫只說:「宇文公子愛吃鴨,做得多便很熟練。」

侍衛大哥真可憐,不只要打仗流血,還要伺候崔師兄以及宇文小鴨,真是做三個人的活拿一個人的工資,還終身無休。四郎不由得替他難過起來。

宇文侍衛並不知道四郎心里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只見他小心翼翼將鵪鶉塞入板鴨腹中。侍衛接過肥大的家鴨後,卻並不像四郎昨日那樣上籠蒸,而是在燒開水的鐵鍋里又放了一個大海碗,碗中不加水,只盤著一只鴨子和幾個用酒醉過的蘑菇,以及一把蔥。

「這樣隔水干燉,利用食材本身溢出的鮮味致熟,是為了保持鴨子和蘑菇的原汁原味嗎?」四郎看著他的一系列動作,不由贊嘆道:「看來侍衛大哥於廚藝一道也是行家里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