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四】得失心(2 / 2)

求女 趙熙之 2009 字 2023-02-16

宗國公如今年逾八十,已不復當年嚴苛。比起衰老,歲月更多帶來的是無可奈何,暮年喪子,嫡系只留下宗亭這個獨孫,盡管宗亭年紀輕輕已位及中書長官,但他仍是宗國公的一樁心病。

「那臭小子也快從關隴回來了罷?」、「快了快了。」、「去了關隴大約要更睡不好了,年紀輕輕便不得安睡,老了可要如何是好?」、「鬼知道。老家伙你不要亂動棋,這是耍賴。」、「別打岔,小孩子的事你不打算管管嗎?」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是落子聲與嘆息聲一道傳來:「如何管?心里的病,都是枉治。」

白日里也有秋蟲鳴,一只苟延殘喘至今的蚱蜢跳上廡廊地板,停下來與李淳一對峙了一會兒,又孤獨地跳下去,最後消失在了酢漿草從里。秋風又活泛起來,李淳一覺得天有些涼了,她同時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宗亭父母的忌日,快要到了。

他父母合葬在關隴,若他沒有提前回京,到忌日時他一定還在那里。但他卻選擇了提前回來,幾乎是以一種自我欺騙的、躲避的方式避開忌日逃了回來。

李淳一神思略是蕪亂,她在廡廊下站了一會兒,看到有吏卒朝這邊走來,遂趕緊回過神,獨自往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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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記憶有時也熱衷趨利避害,她這些年努力回避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但稍稍一點撥,便又全記了起來,這滋味實在糟糕透頂。

好在事務繁忙,這糟糕也只持續了片刻。待到日暮時分,尚書省留直官紛紛往公廚去尋一口飯食,她也得挾著疲倦回府了。安上門的燈格外凄冷,車駕晃動時覺得燈也在晃,鼓聲落盡了,坊門也閉著,只能靠金魚符挨過一道道門往家里去。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李淳一胃痛難忍,皮囊里像塞滿了尖銳冰碴,動一動就折騰得人直冒冷汗。好不容易長長久久地停下來,她不出聲也不動作,車夫便也不敢動。掀開簾子便能見到家門口,但她在車廂里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宋珍在外提醒「殿下,已經到了」,她才回過神,若無其事地下了車。

「殿下很累嗎?」、「恩,睡了會兒。」、「晚飯已是備好,是在堂屋用還是送回房?」、「不用了,我不太餓。」、「喏。」

宋珍的周到全打了水漂,只能目送親王殿下徑直往里走。和她初來的那個夜晚不同的是,盡管兩次都顯得很疲憊,但那晚尚能看出露在外的利爪,今日卻多少有些委頓。

李淳一行至卧房門口,只有一盞廊燈照路,而屋里並未像往常那樣亮起燈迎接她回歸。烏鴉棲在窗棱上,似乎不太想進去,見到李淳一也無動於衷,只低喚一聲,便再無動靜。李淳一雙手輕按在門框上,遲疑了一會兒,最後小心翼翼推開門走了進去。

燈冷屋寂,案前沒有人,飯菜早就涼了,動也沒動過。借著屋外廊燈的黯光,李淳一走到床榻前,終於看到了宗亭。他側身朝里,被子只覆到胸前,手臂露在外,袍袖往上縮了一截,手腕和半截小臂就裸.露在空氣里。

李淳一下意識想將他縮上去的寬袖拉好,然而手剛伸過去,卻瞥見了他用來蒙眼的黑緞帶。玄色長條覆在白皙皮膚上,冷硬而無解,就像她不清楚他這些年是如何度過,她同樣不知道他是何時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他睡得很沉很痛苦,皮膚竟然是冷的,李淳一甚至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顫了一下,那露在外面的手也下意識地握了起來,像在拼命忍住哭一樣。她驟想起白日在政事堂外所聞,胸中微滯,費勁嘆一口氣,鬼使神差地伸過手,去探他蒙眼的緞帶。

是出乎意料的潮濕,帶了一點不起眼的溫度,當真是在哭。

她略驚,卻又不覺得奇怪,只是心跳得有些厲害,十分飄忽,連日來的疲憊沒了盛放的位置,彌漫開來要將人覆蓋。

就在這時,他忽伸手抓住了她覆在緞帶上的手,同時十分痛苦地蜷起了身體。這一刻,李淳一甚至恍惚以為他是以前那個會哭會笑會發怒會失落的少年,對她毫無戒備,也沒有任何目的與設計。

「相公。」她垂眸低聲喚他,想將他從噩夢中帶回,但卻反被他攥住了心,隨他一道往下沉。她俯身靠近他,在他耳畔低聲問:「相公,做噩夢了嗎?」她語聲是難得的溫柔又發自肺腑,將噩夢中的宗亭一點點喚回,同時也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緊。

宗亭顯然未徹底醒來,於是她挨著他續道:「上次給相公的符沒有帶著嗎?」聲音低軟如囈語,像安慰人的貼心少女:「帶著那個符,就不會再做噩夢了。」即便如此,宗亭緊綳的肩膀卻還是無法放松下來,手將她握得更緊,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消失得一干二凈。

他內心是如此害怕失去,噩夢反反復復,無有止境。李淳一幾乎是俯身擁著他,想借他一些力量與溫度,但收效甚微,他的身體仍然僵硬,盡管已經醒了,卻還在對抗虛無縹緲的夢。她也很疲乏,閉了眼靠在他頸側,忽然嘆息一般道:「相公,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呼吸縈繞在他頸間,盤桓不去,是固執的堅持,她用自己的切身經歷安慰他:「噩夢沒什么大不了,都是假的。」

直到她說「我不會走的」,宗亭才驟然醒來,同時推開她,兀自下榻光著腳往外走。他幾乎從不在她面前示弱,對自己哭醒的事實也十分厭惡和抗拒,秋夜里廡廊地板都好像下了霜,潮濕又冷,沿著腳底往上竄,他無知無覺走了一段路,忽停下來解開緞帶,黯淡的廊燈照下來,卻讓他覺得刺眼。

李淳一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頭頂一盞廊燈輕晃。她俯身拾起地上一塊碎瓷片,視線延展出去,是一路斑駁血跡。她從不知道他是這樣後知後覺的人,踩了銳物也不自知,於是她直起身,遙遙看著他的背影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晚霧悄然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