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尖刺(2 / 2)

如人飲冰 謙少 2978 字 2023-02-16

狐狸,從來不會亮出爪牙的,那是最後的搏命之術,平常的危險,只要用狡黠去應付就好。

這樣的鄭敖,我並不陌生。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非常了解他,我以為他就算私生活混亂,就算心性涼薄,但心里那點根本的東西是很好的。但是他讓我知道我錯得有多離譜。

他心里沒有那些溫暖的東西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開始覺得,真正的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冷靜的獵手,躲在面具之後,冷眼旁觀這個世界。他在下棋,人對棋子是沒有感情的。他的殺氣是因為動了憤怒,不是因為對關映在親情上的失望。

我從櫃子里翻出吹風機來遞給他。

他看著我。

「你幫我吹。」

我沒說話。

「怎么,不願意嗎?」

我插上電源,試了試風力大小,准備把吹風機遞給他。

他沒動,我手碰到他的瞬間,他卻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拖了過去,我的腹部撞在長案邊上,悶哼了一聲,整個人栽到了他懷里。

「還給我!」他惡狠狠地說。

「你喝酒了?」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平靜問他。

「把我的小朗還!給!我!」他一字一頓地說,他眼角都是紅的,目光像刀一樣,割得我臉頰覺得疼。我想他是認真的,因為我的手腕快被他捏碎了。

「我就在這里,你要什么?」我問他。

「我要原來那個。」鄭敖把我手里吹風機摔到一邊,把我拖起來,與他對視,他的眼睛里有某種特殊的東西,是受了傷的猛獸才會有的,那種似乎下一秒就要咬斷你喉嚨、卻又讓你覺得很悲傷的情緒。

我想把手腕收回來:「你弄疼我了,鄭敖。」

「我要原來那個!」他固執地重復,他這樣凶狠,卻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我要會安慰我的那個!」

「我現在就可以安慰你。」

「我不要你!」他大聲吼我,我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是假的,小朗不會這樣,小朗會做飯給我吃!小朗不會和別人出去玩,小朗不會這么平靜,他會安慰我,會著急地圍著我打轉,好像這個世界上他只在乎我!你把原來的小朗還給我,我不要你!」

他大聲控訴,仿佛犯下錯誤的人是我,好像我才是那個導致現在這種局面的元凶,仿佛他是最無辜的受害者,是我欺騙了他,辜負了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給他揭示了最難堪的真相。

我笑了起來。

手腕很疼,但我笑得很開心。

我一直不明白我為什么還是放不下他,我心里還是這樣想和他在一起,我以為是因為我還愛他,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回到他身邊,只是為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一個晚上,在他最需要那個原來的許朗的時候,在他理直氣壯地嚷著要許朗的時候,站在他身邊,輕輕地告訴他:

「你要的那個許朗,已經死了。」

-

他的眼睛瞬間紅了,我幾乎來不及看清楚那是憤怒還是悲傷,就被他抓住肩膀,摔在了地上。

「給我變回來,」他掐著我脖子,威脅著我:「不然我就殺了你!」

「你殺了我吧。」我毫不在乎地笑。

他的手扣在我脖子上,練過拳擊的手臂修長結實,只要輕輕一扼,所有故事都可以就此結束,悲劇也好,笑話也好,就此落幕,留給後人評說。

但我知道他下不了手。

怎么舍得呢?

是那么深的依賴,好像從最開始的開始,就依靠在一起,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冷的夜晚,就算最後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變得那么自私,那么壞,我也沒有辦法放手,仍然想靠在他身邊,汲取一點根本不存在的溫暖。

他也一樣。

他喜歡外面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新東西,然而偶爾在某個深夜,他會很疲倦,很想走到那個叫許朗的人身邊,安靜地睡一個晚上。這樣的深夜很少,所以他覺得自己不值得為了這個犧牲掉外面的花花世界。他甚至覺得,只要他願意來,那個叫許朗的人就會一直等在這里。

他並不知道,那偶爾的一個夜晚,對於那個人來說,就是人生的全部。那個叫許朗的人,很艱難地在這個城市生活著,努力攢出一點溫暖美好的東西,就是為了在他需要自己的時候,全部地貢獻出來。那個叫許朗的人以為,他會珍惜這點東西,不會扔在地上任人踐踏,因為那是他心尖上捧出來的一點東西,雖然寒酸,卻也是他的全部。

而現在那個叫許朗的人已經死了。

鄭敖從沒受過委屈,怎么經得起這樣的失去。

-

鄭野狐能欺負林尉,不是因為他不愛,是因為他更壞。而林尉不會給他懲罰。

對於這樣自作聰明的壞人,唯有報以同樣殘忍的背叛和拋棄,玉石俱焚的報復。

房間里那樣暗,我看不清他的臉,掐住我脖子的手在微微顫抖,有滾燙的液體落在我臉上,燙得我的心似乎都一起疼起來。

我原以為我已經煉成鐵石心腸,刀槍不入,我原以為到這時候,我該大笑,笑他咎由自取,笑他善惡到頭終有報。但是真到了這個時候,我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恨鄭家人的聰明。

他們仗著自己聰明,所以總是自私地想要得更多,他在病房里說的是真話,他要我的愛,我的仰望,他要我像行星圍繞太陽一樣圍著他轉圈,也要外面那個精彩的花花世界。他是天之驕子,他覺得只有這些東西加起來,才能配得上他。

他以為我很愛他,愛到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燒掉自尊燒掉過往,繼續做那個安靜善良的許朗。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的那把火,燒得太大了,把我自己都燒成了灰燼,燒死了那個溫暖美好的許朗。就算現在我想給他點安慰,想告訴他沒關系,我原諒你,我們重新來過,我也做不到了。

我只剩下這一塊尖銳鋒利的冰,好不好,都只有這一塊冰了。

冰是溫暖不了別人的。

他再痛再難,再後悔,再想找回原來的那個許朗,都只有這一塊冰了。他問我要安慰,得到的只有尖刺。

-

我抬起手來,碰了碰他的臉。

還是印象中俊挺的輪廓,他低低地叫了我一聲:「小朗。」

他的聲音很小,並不像那個飛揚跋扈的鄭敖。仿佛這些年時光都是錯覺,他仍然是那個幼小而驕傲的小敖,他的聲音里有無數的委屈等著我去安慰。

我沒有收回手,他側了側臉,把臉靠在我的手里。他大概希望我忽然笑出聲來,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個惡作劇,什么都沒變,只要他好好道歉,我們就能回到過去,繼續在某個他覺得挫敗的深夜,相依為命地靠在一起。

但我沒有。

我說:「小敖,你說,你那么聰明,為什么會讓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

-

他沒回答我。

他甩開了我的手,爬到床上,用被子卷住身體,睡在了床上。

這是一個拒絕的姿勢。

我在地上靜靜躺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很冷。沒有開心,沒有痛快,就是冷。

門被敲響了。

我擦干了眼淚,爬起來去開門,是管家,鄭家隔音好,他大概沒聽見我們吵架,一直在外面等,看見我開門了,連忙陪笑容:「廚房准備好晚飯了。」

「不用送進去了,他餓了會自己叫吃的。」

「那我讓一個廚師值夜班。」管家連忙安排。

鄭敖不是會因為心情不好絕食的,他有輕重,我們再怎么鬧,至多一個晚上,明天早上醒來,他還是鄭家的當家人,外面有無數紛雜煩亂的事務等著他去處理,他上面沒有父親了,他就是那個鄭先生。天一亮,他要披戴滿身鎧甲,去迎戰那些虎視眈眈想從他身上咬一塊肉下來的人。

「把客房收拾一下。」我說:「我今晚睡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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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鄭敖躺在我旁邊。

他睡得很安穩。

沒有辦法的,十五年的時光,我生命的三分之二,他生命的四分之三,就算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但借著一點殘留的溫暖,也聊勝於無。

我沒有叫醒他,自己起床上班了。

外面是個大晴天。

我不知道我們會走到哪里,但我只能這樣走下去,看命運會交給我什么。

曾經我很年輕,心里有溫暖有光明,相信以後會越來越好,在這個城市有一個自己的家,就算經歷著無望的暗戀,也在很努力地往前走。

後來我變了。

人都是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