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尖刺(1 / 2)

如人飲冰 謙少 2978 字 2023-02-16

葬禮辦完,我和鄭敖開始約會了。

常常是在鄭家,大概小時候的印象對長大之後也會有影響,我還是很喜歡這個地方。

鄭敖確實是忙,文件堆成山,他搬過來放在地毯上,靠在我腿上看,要我剝橙子給他吃。他很聰明,然而畢竟是年輕,沒有什么耐心,經常覺得下面的人蠢得像豬一樣,為什么這么簡單的問題都要送上來。本來鄭野狐剛走下面的人還有點茫然,結果被他罵得都開始動了起來。

鄭家的管家和李家的管家很像,都是那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操心命,整天苦著一張臉跟在鄭野狐後面打轉,現在鄭野狐不在了,就換成鄭敖。而且鄭敖的脾氣更不好些,這對於以主人舒心為己任的管家來說是不可原諒的失誤,所以他常常找我救場,都已經形成固定套路了。每次看見他一張苦瓜臉過來找我,叫我許先生,我就知道沒什么好事。

但是關於外面的事,鄭敖現在很安分,大概是忙,也是有利益沖突,所以和原來的「朋友」往來得都沒那么勤快了。畢竟鄭野狐走得很突然,留下這么大一個攤子,多少人等著分一杯羹,一兔走,百人追之。北京這些家族,沒人能說自己完全不動心,只是有幾家做得分外出格些,而這幾家恰恰都是鄭敖非常熟悉的。撇開一個關家不說,賀家和王家的小動作,也很讓人刮目相看。

我一直陪著鄭敖。

他大概也很喜歡我陪著,經常我睡覺前躺在床上看書,他跑過來在我身上蹭上兩下,抱怨今天又有什么煩心事。他討厭熱,所以很喜歡冬天,睡覺把手腳都纏在我身上。經常我半夜醒過來,熱出一身汗。

事務所的事漸漸上了軌道。

蘇律師問我以後的打算,我說我很喜歡當訴訟律師。

我喜歡看當事人陳述起事實來或義憤填膺或悲傷不能自已的時候,有時候我很好奇,人類怎么會有這么多情緒,簡直是永動機,傷過的心第二天就復原,又可以再哭上一場,明明離婚的時候仿佛天都要塌下來,等到分了財產又能笑著走出法院。

我像在看一場不斷更換群眾演員的戲。因為自己做不到,所以更加驚嘆。

冬至節那天,公司加班,晚上回去有點晚了,鄭家的管家打電話說讓我過去,我在開車,跟我爸打了個招呼,開去了鄭家。

鄭敖在書房工作。

他受不得束縛,但常常要開會,所以身上穿著白襯衫,他喜歡窄一點的領帶,扯開了掛在襯衫上,非常好看,等要見外面的人再打上。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奮筆疾書,仿佛手上握的不是筆而是匕首,看哪份文件不爽,一個批注下去,紙都要被劃成兩半。看得心煩,直接一本扔了出去,像古代的皇帝扔奏折一樣,可惜管家不在旁邊,不然可以上來勸解:「聖上息怒,保重龍體。」

我進去的時候,一份文件被扔到我腳下。

我撿起來,拍拍干凈,幫他放回辦公桌上,順便准備找個椅子坐下。

他看了半天,仍然是氣憤難平,好在也算看完了,扯開領帶扔到一邊,走到我腳邊上,坐在地毯上,手上還拿著鋼筆。

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起來。

他看腳邊一本文件,只看個名字就踢到一邊,大概實在印象太深,大聲罵道:「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蠢的人!送上來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我時間。」

我安慰他:「你是領導他們的,自然覺得是小事,但是在他們心里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

他不願意再說,把頭靠在我腿上,很累的樣子。

我其實很能理解他為什么要一直吊著我,他和我在一起很愜意,因為我是對他很好的,和他知根知底,又如此死心塌地,永遠不會欺騙他背叛他,雖然不是什么天之驕子,但也是在竭盡全力地對他好。他這么優秀,喜歡他的人很多,但是在這些人中,兼具「他能看進眼里」和「對他好的方式他很享受」兩點的,就只有一個我而已。

他曾是我求而不得的一個美夢,連夢話中也不能泄露的一個名字,和只要一見到就覺得開心的人。

但我大概是他多方比較下的權宜之計,穩穩把握在手心里的一塊雞肋,比不上外面那些美人的精彩,也沒有足以讓他重視的家世和資質,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好在不許花費多大心思維持。

因為我對他太好的緣故,他不願意和我斷絕關系,所以才紆尊降貴地和我在一起。因為在某些非常疲憊的時候,某些脾氣發作的時候,沒有人會比我更會照顧他,我比寧越那種小少爺要體貼,比高檔保姆要用心,所以他舍不得我。

就像現在,他就靠在我腿上,大聲要求:「晚上我要吃牛肉。」

「我等會去吩咐廚師做。」我跟他說。

「我要吃你做的。」

我怔了一怔,又笑起來。

「我最近不太想做菜。」

「為什么?」他追問。

「大概是太忙的緣故。」我告訴他:「以後大概也不會做了。」

鄭敖沒有說話。

他只是站起來,從地上撿起丟在腳邊的幾本文件,拿起來看。

我知道他是生氣了。

可惜我不會為了他的一點情緒去為難自己了。

到了晚上,他又好了。

-

其實我不知道鄭敖有沒有察覺到生活里這些細微的變化、和我越來越多的拒絕。他也許會發現,不再是所有隨心所欲的要求都能得到我無條件的縱容,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我會把那些擺在他的需求前頭。

他這么聰明,大概早就發現了。但他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壓抑自己不滿的情緒。

也許他不在乎吧。

蘇律師給了我兩張票,是一個法律講座,主講人是我很欣賞的一位律師,也是第一個把「受暴婦女綜合症」這個概念引進法庭中的律師。

我約了羅熙一起去看,他說很有意思,學到些東西。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正准備去吃點東西,電話響了起來。

當時我們正從咖啡店走出來,外面冷得很,街上人很多,行色匆匆,羅熙把我手上的咖啡杯接過去,在旁邊等我講電話。

是鄭敖的電話。

「好無聊……」他在電話那頭大聲抱怨:「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在外面吃飯,可能會晚點回家。」我用手擋住另外一只耳朵,街上人來人往實在太嘈雜了:「你自己先吃飯吧。」

他在那邊不知道說了什么,我沒聽清楚。

「你說什么?」

「你在哪里?」他大聲問我。

「我在我們學校這邊。」

「和誰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羅熙。

「一個朋友。」

那邊把電話掛了。

-

我到鄭家的時候,主屋的燈是亮著的,管家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連聲跟我道歉,說這么晚還打電話給我,不好意思。

「他睡了嗎?」我一邊脫大衣一邊問管家,過來的路上下了點雪,我連帽子都沒帶。

「還沒睡。」管家替我把衣服掛上:「晚上老太太那邊說心口疼,先生過去了一趟,見了幾個舅爺爺。」

看來是受氣了。

我當時電話里也沒問清楚,只當他是沒事鬧一鬧,就隨便敷衍了他。

「他吃了飯嗎?」佣人遞上溫熱的毛巾來,我擦了擦臉,耳朵似乎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飯菜送上去,沒怎么動。」管家憂心忡忡。

卧室的燈是暗的。

「你們不放心就等著。」我吩咐他們:「讓廚房准備飯菜,等會可能會叫晚飯。」

「好好。」管家連忙答應,放下心來。

我很少使喚鄭家的佣人,因為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但如果是鄭敖需要,我會吩咐下去,因為他們巴不得這個。大概我確實是因為從小長在這個環境中,反而並沒有那些「人人生而平等,一切特權階級都該被取締」的思想,我很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分級制度,有分級制度就有三六九等,有些人承擔的責任更大,能力更強,享受的自然也更多。

我並沒有看不起這些人,但也不會像他們這樣活著。

卧室里的光線很暗,只有牆角一點景觀燈,地毯很軟,床上沒有人。

我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線,這才找到鄭敖。

他坐在窗邊的長案上,那上面原本擺著水仙花和一方好硯,現在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雕花的紅木窗裝著玻璃,外面在下雪。他穿著睡袍,敞開領,頭靠著窗戶,仿佛是睡著了。

我朝他走過去。

就算在這時候,鄭敖反應還是無比敏銳,我一靠近他身邊三米,他就反應了過來,轉過頭來看著我。

他的頭發濕漉漉的,眼神中卻有著某些帶著刺的東西,我從來都知道他眼中不只有笑容而已,顯然關映把他骨子里的殺氣刺激出來了。

我還是走了過去。

「把頭發吹干吧,這樣坐著會感冒。」我跟他說。

他沒動,只是看著我。

我想該讓關映看看現在的他,只要看一眼,她就再也不會有做呂後的心思了,就算她有這個能耐按得住鄭敖,她死了之後,關家絕對會被秋後算賬。

不過鄭敖不會讓她看到這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