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滿樓(2 / 2)

如人飲冰 謙少 2438 字 2023-02-16

「我四五歲的時候,剛剛懂事,所以很喜歡這里。」他說:「那時候我很恨我爸,決心要做一個強大的人,然後報復他。而我奶奶恰好也在惋惜自己在我父親身上的失誤,決心把我教成另外一個樣子。小時候我還想過長大了就把你接到我家,我那時候很喜歡你。」

我冷笑了一聲。

「小時候人都會犯傻。」

鄭敖並沒有生氣。

「大概在成年前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以為自己生活得非常成功。我以自己沒有喜歡任何人而自豪,而我奶奶也是這樣教我的。」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那時候我還沒失去你,所以還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仍然可以隨時去找你,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好,卻沒有思考過為什么過得好。」

我很想再刻薄地反駁他兩句,可惜他的痛處也是我的痛處,那時喜歡他的人是我,縱容他的人也是我,而當時輾轉反側被放在油鍋上煎的人,仍然是我。

「後來我爸飛機失事,我一夜掌權,本該是最得意的時候,我卻比任何時候都艱難。」他的眼睛看著我,坦盪無塵:「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失去了你。」

「所以你囚禁我?」我反問他。

他無奈地苦笑。

「現在想想,這也是一個致命的錯誤。」他難得這樣虛心:「大概是從那之後,你就不再信任我了。」

他說錯了,其實是從更早的時候,我就不再信任他了。

王嫻說得很對,我對他的憤怒從未消弭。他從那天在李家的花房里說出那句話開始,就已經失去了我的信任。往後做的事不過是錯上加錯,不過我因為太過憤怒,連改正的機會也不願意給他,所以只字不提那件事,只把後來的事拿來當槍使。所以他越發弄不清楚我在想什么……

王嫻說人是因為弱勢而不發泄憤怒,其實我不願意發泄憤怒,更多的是因為不想原諒。正如我教睿睿的,再大的錯誤,只要不涉及生死,都有彌補的機會和救贖的方法,但我不願意讓他彌補,所以我不說。

「鄭敖,其實我這兩天也一直在想你在醫院說的話。」我告訴他:「你說我沒有為我們之間的關系做過努力,說我不給你機會,我覺得你說的是對的。」

鄭敖毫無防備地看著我。

「如果我就是要不給你機會呢?」我說:「如果我本來就不想和你在一起呢。」

鄭敖怔住了。

「我喜歡你,我愛你,這些話我都可以說。我也沒有說謊,我確實愛你。如果哪天我興致來了,上床也沒關系。」我語氣平靜地告訴他:「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鄭敖大概從沒聽過這種論調,臉上的笑都僵住了。

「這就是我的想法,你要聽,我就告訴你。我愛你,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為什么?」

「大概是因為我從小生活在孤兒院里,被收養之後沒有得到親情,所以骨子里自卑,表面又自傲。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你的時候,你還不知道自己喜歡我,所以我知道就算表白得到的也只是侮辱,所以本能地壓抑自己,就像電療小白鼠一樣,和你在一起一次,就要在心里責備自己一整天,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慣性。大概是因為迄今而至,我從這段感情里得到的,除了索取,除了侮辱,別無他物。」

既然要講前緣,那就講前緣,誰還沒點前緣?只不過是有沒有仗著前緣把犯過的錯一並抹殺的區別。

鄭敖顯然也看出來了。

不過他這次沒有像上次在醫院一樣摔門就走了。

他牽住了我的手,然後把我拉了過去。

「沒關系,我可以等。」他抱著我,像安慰小孩子一樣拍著我後背:「我可以等一輩子,只要你不要當逃兵,我會一直努力,直到你釋懷的那天。只要……」

「只要什么?」我打斷了他。

鄭敖笑著拍了拍我的頭。

「只要你別死。」

他說:「我知道我走之後,她們會替我解釋,會替我說,但我想要自己告訴你,我很愛你,我很後悔當初犯過的那些錯誤,我曾經繞過一段很遠的彎路,我曾經變成一個很自私的人,我本能地知道怎么做能夠讓自己過得最舒服,為此不惜傷害任何人。但愛與自私是相反的,我會一點點改正過來。只要你等,只要你活著。」

他重復了一句:「只要你活著。」

我靠在他懷里,似乎很溫暖,外面滿地白霜,我看見他肩膀上的月光,梅花似乎開了,到處都是香味。但我這樣不甘心。

「可是你犯過的錯呢?」我輕聲問:「那些就不算了嗎?」

你曾經說的那些話,那句「不是他喜歡我我就要跟他在一起的」,你做過的那些事,那些從你床上醒來的陌生人,那些讓我如鯁在喉的過往,那個曾經在樓梯間里因為你而覺得惡心的我,那些無望而冰冷的夜晚,和醫生所說的那一場引發心臟病的重感冒。都可以被這樣蓋過嗎?

以後的時間是時間,過去的就應該被遺忘嗎?

「我可以做任何事,讓你開心的事,讓你原諒的事。」他這樣回答:「只要你告訴我,你最介意的是什么?」

他說:「我想讓你開心一點,小朗,不要用自己來報復我,不要浪費了這么好的時光,你看月光這么好,如果你能像小時候一樣那么開心的笑,多好……」

但我仍然沒辦法告訴他,我在介意什么。

我只是輕聲問他:「鄭敖,你真的愛我嗎?」

「愛。」

「比愛所有人更愛嗎?」

「是的。」他輕聲重復:「超過我對這全世界所有人的愛的總和。我是自私的人,你知道的,小朗。」

「也超過寧越嗎?」

鄭敖笑了起來。

「我不喜歡寧越。」他告訴我:「真的,只是性而已。」

但我們之間連性也沒有。

「鄭敖,你覺得愛一個人,大概是怎樣的?」

大概是氣氛太好,心情太好,他拍著我背,輕輕搖了起來。

「那你呢,小朗,你覺得愛一個人是怎樣的?」

「可能是無條件地容忍,沒有底線地原諒,就算再重的傷口,也仍然沒有辦法不愛。」

「我卻覺得是不可或缺,無法放棄。」鄭敖聲音里帶著笑,話里的意味卻讓我不寒而栗:「無論用任何方法都要留住,可以放下尊嚴,也可以不擇手段。」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說的是實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而討厭我。」

「不會。」

我連對睿睿都可以做到,怎么可能會因此而怪他。

只是,大概愛確實有千百種吧。

凌晨空氣里冷得要結霜,月光漸漸沒了,不過東方顯出魚肚白,是太陽要出來了。滿園朱砂一樣的梅花花苞,大概很快就要開了。那年過年,我爸寫給他一首詩,最後兩句是「莫信今日霜欺雪,且待明朝花滿樓。」倒是很應現在的景。

其實我仍然不懂愛是什么東西。

我千萬次想放棄他,千萬次覺得寧願自己一個人過,我甚至覺得死也沒什么,但是當他看著我的眼睛,當他說著愛我的時候,我還是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仿佛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叫著:「答應他,答應他。」

但總要開始原諒的。

放過他,也放過自己。

過去的時間雖然重要,但既然決定活下去,未來的日子,也要盡量過得好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