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雪樓的這些日子里,阿凝覺得自己簡直像只嬌養的金絲雀。
衣櫃里無數新制的衣裳,都是名貴絲綢錦緞,吃食呢,是由薛林澗根據她的身體狀況以及喜好的口味配置而成,屋里有輿情寄意的七弦瑤琴,書房中有供她消遣的各種書籍,偶爾與染月描紅刺綉,偶爾與祈王殿下下棋論畫。
除了太過孤單、思念家人之外,實在沒有任何不舒心的。阿凝這幾日對鏡自照,確定並沒變胖才放心。
別說胖了,她這一番折騰,一張臉比之前還瘦了些,身子也抽高了些,如今站著同趙琰說話,已經不用仰著頭了。
她將寶貴的小瓶子收進自己的包袱里,轉身時,隔著簾子,看見趙琰低頭喝茶的側臉,男子纖長的眼睫在燭火照耀下愈顯濃密,掩下一雙清雋的眸子,透著幾分清冷寥落。
她忽然想起前幾日她提出要回府時,他在雪幕中離去的背影。沉默良久,走出去問道:「殿下,您若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我也會盡力幫的。」
記得第一回在方鑒樓,她也這樣同他說過。他那時候瞧不上她的能耐。可現在不同,阿凝仔細思量,祈王殿下為她解毒,又給她白吃白住的,怎么可能會沒所求?
但到現在,他都沒提出過。她都有些忐忑了。
趙琰放下茶杯,大約料到幾分她的想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他的確是有所求,但所求的……現在還不能說破,她現在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只要記得,我對你的好就行了。」男子淡淡道。
阿凝心里卻是一沉——這是,要記一筆人情債的意思么?殊不知,世上就是人情債最難還。話說回來,人家於她的恩情實在太大,莫說人情債了,就是要她以身相許什么的,也不算過分。
阿凝不知自己緣何會想到以身相許這個詞兒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又在想什么?」趙琰淡笑道,人說燈下看美人更美,的確如此。從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白皙至透明的耳,那里此時泛著幾分櫻花粉紅。
阿凝抬眼道:「這里……應該是殿下名下的哪處別院吧?」從那個書房就能看出來,那里是趙琰的地方,同他本人一樣,清雅幽靜。
趙琰笑了一下,「不管這里是哪兒,你出去後應該怎么說,不用我教你吧?」
阿凝點點頭,就看見男子站起了身。
「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東臨侯府。」
外面的風雪正盛,屋門一推開,涌進了許多雪粒子,趙琰出門時,阿凝竟然急中生智地給他遞了下斗篷,一路小跑的殷勤模樣,險些讓男子舍不得走。
阿凝是覺得,大恩不言謝,但對人家尊敬一些總是要的。但她沒想過,自己這動作,多像一個送夫君出門的小妻子。
因為她這一遞,趙琰回到清筠林後許久,嘴角都是翹起的。
這段時間,他都住在清筠林。陸青山已經等在那里,「殿下,西北邊和南邊都來了信兒。」他將尚泛著寒意的信封呈給趙琰,趙琰一邊接過信,一邊把手里的那塊羊脂玉佩丟給陸青山。
「把它扔了。」
「是。」
趙琰看過信件,微微思忖了會兒,讓陳勻備筆墨准備回信。忙完這些,又與幾位幕僚議事,待全部結束時,已過了三更。
月色初升,紛雪樓前的梅雪之境在月下別有一番韻致。他穿過梅林,走進主屋,踏進溫暖如春的內室中。
他有點不甘心就這樣白白把她放走。她的命是他救的,他為她做了那么多,結果她什么都不知道。
立在紗帳前良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到桌案前寫下一紙證明,然後走到榻邊,將阿凝放在被沿處的手指輕輕握著,沾了朱砂,往紙上一按。
從此,東臨侯府榮六姑娘榮宸,便是他祈王府的了。
趙琰看著那個小巧的朱砂印子,忍不住笑起來。這丫頭內心有多么驕傲他豈會不知?她若是知道這紙賣身契,這張小臉上的表情不知要怎生精彩……
「阿凝……阿凝……我的阿凝……」
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語著,待望見那白嫩如玉蘭花的耳朵時,心頭驀然一緊。
他握緊雙手,強迫自己將視線移回到她的小臉上。阿凝嫣紅的雙唇微微張開一些,吐出少女獨有的清甜,一絲絲一縷縷的,仿佛迷葯一般,散逸出來。兩人隔得這樣近,她的艷色便愈發放大,男子仿佛受到了什么蠱惑,想含住這份醉人的香甜。
他忽然起身,走到桌子旁,倒了一大杯涼水一口灌下去,深蹙的眉才緩緩松開。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竟然會有這樣沖動的念頭。
趙琰重新坐回榻邊,望著她安靜而難掩絕色的臉,忽然覺得,並不是自己太容易沖動,而是這種臉,這個人,本身就是個能引得天下大亂的禍水根子。
女人太過漂亮並不是什么好事兒。趙琰心里雖然這樣想著,可又抑制不住的想要看見她完全長成後會是何等勾魂奪魄艷色無邊。
這是一種矛盾心理。就像他看著那副九峰雪霽圖,他一邊想著女子太有才華太過聰明了也不好,可一邊又想著,若是她能同男子一般親身赴名山大川游歷寫生,磨練技藝,那她日後又會創作出怎么驚世艷絕的作品來。
他起身讓染月送盆水來,幫阿凝把手指上的朱砂印子洗干凈。
五根水蔥般的手指白凈細軟得讓人口舌生津。也不是第一回做了,他把手指放進自己口中,含了許久,才取出。
最後在她手心處輕輕咬了一口,這才把她的手放回去。
小丫頭,原想留你過完生辰的,可還是舍不得這樣鎖住你,舍不得讓你不開心。
暫且讓你離開,以後遲早會再回來。
你知不知道,你的賣身契就在我手里?
*****
大約是心安了,阿凝這夜睡得極沉。當她醒來時,已經在回府的馬車上了。
阿凝微微掀開蓋在身上的天青色雜花紋絲軟薄被,發現身上穿戴都已經整整齊齊。一旁的染月遞給她一只菱花鏡,微笑道:「姑娘莫擔心,一切都已經打理好了。東臨侯府也已經得了信兒。」
的確已經打理好了,鏡子上映出的一張雪膚花貌的芙蓉臉,額間有細小的嫣紅花鈿,上了清淡的妝,雙丫髻上只一支玉鳳銜珠釵,晶瑩雅致。
阿凝只道是染月做的,並未放在心上。若她知道是祈王殿下給她梳的頭……
染月一向嘴緊,自然不會透露。她倒是佩服殿下,第一回下手也能梳得這么好。
到了長寧街,馬車停在了榮府的邊角側門,姜氏早就在那里守著,時不時探頭往外看,脖子都伸長了。
待阿凝進了門,姜氏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數個月不見,這跟變了個人似的,個頭拔高了許多,臉也瘦成了錐子。
姜氏又開心又心疼的,抱著阿凝哭了好一會兒,然後領著她去瀾心院看了老太太。老太太這段日子也是日日煎熬著,老人家哪里遭得了這個罪?眼瞧著頭發都變銀白了,阿凝心中很愧疚,繼而愈發痛恨那些害她的人。
在瀾心院停留了大半日,用了飯之後,姜氏想到阿凝重傷初愈,不宜勞累,便親自送她回銜思閣歇息。
榮府的園子並沒有什么變化,寒冬臘月的,百花齊喑,難免顯得蕭條。阿凝想起紛雪樓中的一院子梅花,便道:「咱們園子里怎么不多種些梅花?」
姜氏道:「你若喜歡,來年春日里請人來種就是。」她說著,拉著阿凝走到一個隱蔽處,狐疑問道:「你跟我說實話,你當真是在靈虛谷待了這許多日?」
阿凝點點頭,「靈虛谷地方隱蔽,外面又有阻人進入的樹林,姐姐派去的人找不到也實屬正常。我就是現在返回去,也未必找得到路的。」
姜氏這才信了她的話,又囑咐道:「對外你只說是一直在院里病著沒出門,包括對府里的下人都不能透露。若是透露了指不定就哪張嘴傳到二房去了。」
阿凝答應著,心下不豫。沒想到在自家府里,還要這樣小心謹慎,跟做賊似的。
她料想,只怕如今府里更不安寧了。果然,母女二人剛到銜思閣,就聽到幾個丫頭的吵嚷聲。
院子門口,錦環一臉不善地看著香雲,「六姑娘用不著你操心,更用不著你探視。」
香雲也是一臉氣憤,「四姑娘給六姑娘送羹湯,可是一番好意。你一個丫頭,怎么敢替六姑娘做主?你怎么知道六姑娘不要呢?」
她手里端了個紅木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花瓷盅。
「我都說了六姑娘正睡著,你要送下次……」
「每回都是同一個說法,你騙誰呢?」香雲喊起來,「今日我們四姑娘說了,一定要親眼見到六姑娘才行。」
「我們姑娘豈是你說見就見的?」錦環梗著脖子,一臉怒意得瞪著香雲,眼眶子都是紅的,「讓你滾沒聽見?」
香雲卻笑了起來,「我不能見,可前幾日寧二公子來了,不也沒見到六姑娘?我們姑娘早就猜到了,六姑娘失蹤了幾個月了,根本就不在府……」
「你們在吵什么?還有沒有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