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2 / 2)

「去吧,師妹自從回峰,尚且一步未出院門。」

大師兄難得說長句,看來師姐的情況並不好。

殷璧越走在兮華峰的山道上,偶有寒梅沾衣,暗香浮動。

想起第一次下山趕赴折花會,也是走這條路去向師姐辭行。師姐搬出來一堆法器,非要讓他帶上。而今山道不變,只是時節不同,他們的心境也不似昨日。

山間春意來遲,仍是料峭寒風吹散雲霧。

柳欺霜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寫字,聞得叩門聲,道了一聲『請進』。

屋里點著檀香,青煙裊裊。

長衫女子持筆臨案,身形挺拔,面如沉湖。

她抄的是一卷道經,下筆極穩,不疾不徐。

殷璧越上前去看,卻見橫豎撇捺像刀槍劍戟一般,肅殺之意撲面而來。

滿紙都是凌厲的鋒芒。

「二師姐……」

「四師弟。」柳欺霜筆下不停,不動如山。

『世間除了生死,哪件不是小事?出了生死關的人,連性命都不掛心,自然心如止水,難為外物所動。』

他忘了最早在哪里聽過這句話,只覺十分貼切。

柳欺霜抄完一章放下筆,請他入座。

「我知你為何而來,可惜我幫不了你。這是規則,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平衡,太過危險,只好讓這樣的人沒有打亂天道的意願。所以太上忘情,才是大道的盡頭。」

殷璧越心中微涼。

他起先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只以為與浩瀚無邊的大道相比,心底情緒太過微小。正如見過大海的人不會在意一粒塵埃,所以領悟的越多,力量越大,便離人間越遠。

師姐卻是換了一個角度。想要改天換地的人修為不到,修為到了的感情淡漠,沒有願望。只有這樣,天道的運行才能永無阻礙。

大道的盡頭也只剩孤獨。

「敢問師姐,若是終有一日,了無牽掛,塵事皆忘,修行還有何意義?」

柳欺霜搖頭,「哪里忘卻塵事的一天?」

她的目光穿過窗欞,不知落在何處,「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好好活著,長長久久的記住她。不能失信於人。」

殷璧越看著她,心念微動,眼前閃過諸多畫面,不卜自明。

於是他問道,「師姐可是覺得,有負玉宮主?」

柳欺霜走到案前提筆,翻過一頁道經,平靜道,

「未曾許諾,何談辜負。」

殷璧越悵然失語。

辭別了師姐走回自己小院。

金烏西墜,卻沒有絢麗晚霞,兮華峰上的草木山石,都籠罩在將暗未暗的天光中。

忽而有人喊他,「老四!」

殷璧越回頭,見燕行抱著酒壇從樹上跳下來。

「三師兄,你……你沒事吧?」

不是說你與林遠歸一戰,打得很慘么?骨頭都不知斷了幾根。

燕行知道他想問什么,擺擺手,「別聽老五信里胡說,我骨頭硬著呢。」

隨即感嘆道,「要命啊,你修為又漲了……這樣我一點做師兄的尊嚴都沒有。」

他從懷里摸出一封信,「之前你傳書去青麓劍派的,這是鍾山的回信,他傷沒好,只能口述,宋棠代筆……我順手給你帶回來。」

殷璧越愧疚道,「竟然傷的這樣重……勞煩他們了。」

燕行驚道,「真是奇了,宋棠說你肯定會說麻煩辛苦這種話。」

「宋門主還說什么?」

「還說你要是再說,就是沒拿他們當朋友。」

殷璧越笑起來,「三師兄近來一直在青麓劍派?」

燕行想起段崇軒走之前調侃他「成天往南陸跑,簡直像個上門女婿。」也不覺得別扭,坦盪盪的承認,「是啊。宋棠接位不久,我放心不下。」

話才出口,又想起段崇軒那句『人家跟你很熟么,輪的到你放心不下?』這才覺得郁結,飛身躍上樹頂,酒壇一拋,抽刀向斷崖而去。

「老四你先走吧,我去找大師兄打一架。」

說的簡單點,就是去找虐。

殷璧越只覺得三師兄貫來隨性,興致來了,要與大師兄切磋。

他拆信去看,行文簡練,除了一句見信如晤,再沒有繁瑣寒暄。寥寥數語,傾塌的山石,沖天的煙塵便躍然紙上。

「……百萬年前,風雨劍的主人,確實隕落於兩難關。機緣巧合下風雨劍舊地重游,我也進入了某種玄妙境界……」

山間晚風吹開霧氣,好像葉城外的晨霧被劍氣劈開。對方一劍『斜風細雨』,如星光抖落於秋江之上。按修行者的漫長生命計算,那些擂台對戰的經歷不算遙遠,但似乎一夜之間,他們的劍道與人生,盡數天翻地覆。

「頓悟風雨劍的本意,以我當時心境,正是朝聞道,夕可死……但我大概是有活下去的牽掛。」

殷璧越邊走邊看,直到讀完最後一句。

「……只記得魔修未驅,萬方多難,我不敢先去一步。師父大仇未報,門派未興,我也不敢不惜性命。」

與二師姐相談之後的悵然更甚,一抬眼,正對上熟悉的白牆灰瓦。

牆是矮牆,瓦是舊瓦。他的院子布置簡單,如果不是兮華峰終年雲霧飄渺,就好似哪戶尋常百姓家。

木門微微搖晃,『吱呀』一聲開了。

卧房里點著燈,光線透過紙窗,在石階前暈開一片暖黃。

殷璧越才想起來,這里有人等他。

他推開卧房的門,不知為什么,便開口說了句,

「我回來了。」

燈火搖曳,外間沒有人。

屏風後的里間響起一聲輕笑。

笑聲低啞,回響在安靜的夜色中。就像石子入湖,濺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一片鴉羽落在盛滿月色的酒盞。

說不出的纏綿。

殷璧越一步步走過去,只見床幔半卷,那人披散著墨發斜倚在床頭,雪白的中衣前襟大敞,露出一片肌理如玉的胸膛。

燭火的微光流泄進來,照的他面容半明半暗,濃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陰影。神色看不真切,卻無端生出邪氣妖異,像是勾人魂魄的妖魔。

聲音也如春風醉酒,帶著笑意尾音上挑,

「你去見了什么人,讀了誰的信?竟然這么晚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