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撒網(2 / 2)

綺羅上前接過籃子,籃子的邊沿上是一串靛藍色小花,幽靜清艷。

望著那小女孩離去的背影,胭脂這才回過神來,指著自己的手心,半天幾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姐……是不是給的太多了……」綺羅替她將話說了出來,面色也顯得很難看,「雖說那小姑娘很可憐,但是小姐現在的日子也很不好過,攢這么些錢可是耗費了多大的心血啊!」

「這些花的作用,比那些錢幣要多得多。」白枳直起身,拍拍衣角,道,「況且,那些錢幣,我們也用不到了。」

胭脂和綺羅一頭霧水,不明白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見她已經往前走去,相視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只是白枳卻好像沒有什么目的性一樣,在西街之中來來回回地轉悠,胭脂忍不住問道,「小姐在找人么?」

回應她的,是不遠處的一陣騷動。

她抬眼看向白枳,卻見白枳將唇向後微微揚起。

「你看,這不是找到了么?」

騷動的源頭是一男子被人拋到了地上,男人砰地一聲被摔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呻吟著,抻著自己的腰,手里還拎著一個白瓷瓶。男人眼神迷離,似乎是喝多了的樣子。

拋他出來的兩個壯漢仍在罵罵咧咧:「真掃興!看著穿的人模狗樣體體面面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公子哥,沒想到是個窮光蛋!窮,沒帶錢,就不要來這里啊,點了我們家傾城姑娘,還嫌棄傾城姑娘庸脂俗粉。也不知道你這副樣子,是不是夢里夢見自己是個官老爺,真見過什么超凡脫俗的仙子之類的啊?」話畢,他和另外一個壯漢哈哈大笑了起來。

周圍漸漸圍上來了民眾,對著男人指指點點,多是些不大中聽的話。

只是他們都沒有發現,在壯漢提到『官老爺』的時候,男人的眼睛里面有一絲苦楚劃過。

這樣的情況在西街日日都有上演,但是今日那兩個壯漢之所以如此生氣的原因是,這個男人進來以後,穿的妥帖干凈,通身氣質不凡,有種讀書人的清高之感,而且張口點的就是最好的姑娘,本以為能夠好好地宰上他一筆,卻沒想到不光窮,身上還分文沒帶!

正所謂希望有多大,失望亦如此。

胭脂咂巴咂巴嘴道:「這西街每天都和唱戲似的,什么樣的事情都有發生,只是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種家境貧寒的人啊。」

白枳道:「他當然不是家境貧寒的人。」

「他可是第一個棋子,今後種種變幻,在此一舉。」

她說完,抬步往前走。

原本吵鬧的人群中,卻有一股清泉一樣的聲音自源頭流來,讓人的心猛地一涼,平靜了下來。

眾人朝著說話的源頭望去,人群分散而開,卻見盡頭走來一個正當妙齡的女童。女童上身穿著鴉黑的粗布衣裳,下身穿著素白馬面裙,通身打扮,要多寒酸有多寒酸,那馬面裙一看就是隨意扯了廉價的布料做得,頭上半點裝飾也無,僅僅一朵用的發舊的絹花綰住腦後的小髻。唯一好一點的,就是那上身的鴉黑衣裳,卻寬寬大大的,兩袖兜風,配上來人瘦的出奇的身子,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委實沒有什么美感。

此時這貧寒的小女子卻幾步走上前來,一把清爽的嗓子宛如清泉,輕輕柔柔道:「這位大人的錢,我替他付了。」

壯漢面面相覷,又將目光轉向她,剛剛一直在說話的那個壯漢忍俊不禁:「小娘子,看你這身打扮,能付得起醉春樓頭牌的價錢么?況且……」壯漢頓了頓,指著那醉醺醺的人,問道,「你確定這個人值得小娘子相幫?」

白枳含笑,道:「值得。」

那邊醉醺醺的男人聽見這句話,眼神慢慢恢復清明,看了過來。憑他為官多年的經驗,這姑娘並非尋常人物,應是極會偽裝,其雙眸貌似清明,實則暗潮洶涌,功利心極重。

並不像是會平白無故發善心的人。

那么自己身上,有什么想要讓她得到的呢?

不!不可能!男人搖搖頭,試圖擺脫這種想法。

自己來洪洞鎮的消息沒幾個人知道!更別說是一個小女孩。

而且這小姑娘這么小,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女,哪里會帶著功利心接近自己。

是自己想多了吧……

他松了口氣,望向那邊,白枳已經將一只白玉耳墜遞給了壯漢。

白玉耳墜上雕刻著精美的木蘭花,溫雅素凈,小巧精貴。男人出自洛陽權貴,自然一眼看出這耳墜的不凡。

綺羅最先認出這只耳墜,倒吸一口涼氣,問道:「這不是夫人生前留給小姐的么?小姐一向很喜歡的,而且小心保存,小姐您這是要做什么?」

男人望著那只耳墜,心里五味雜陳。

有誰會為了一個陌生人交出這么珍貴的東西呢?

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世界上當真有這么心善的人,只是恰巧被自己遇見了?

「怎么只有一只?」壯漢捧著耳墜,問道。

白枳輕輕笑了起來:「男人許是不懂這些的,倒不如讓醉春樓的媽媽出來驗驗貨,便知道這東西的價錢了。一只耳環,還算是便宜你了。」

壯漢如言,去叫了醉春樓的老鴇出來。老鴇果真是個識貨的,腆著一張諂媚的臉,道:「小姐身上揣著這么珍貴的東西,果然人不可貌相。」

「只不過小姐真的要用這個東西給這男人墊錢么?」

白枳為難道:「我身上實在沒什么好東西了,只能拿這個出來。」

老鴇面色一喜,還沒說什么,胭脂便急急地跺腳,喊道:「小姐!」

白枳當然知道她在叫什么,目不斜視地看著老鴇,道:「你不必再問了。旁人有難,幫扶一二,也算是積德行善,美事一樁。」

胭脂見千言萬語也難將白枳這頭一意孤行的牛拉回來,只好做罷,只是那雙眼直愣愣地盯著耳墜,極為不舍。

胭脂的眼神,讓男人更加愧疚。

老鴇似乎怕白枳後悔一樣,連忙將耳墜揣到懷里,帶著壯漢們進了醉春樓。人們也逐漸散去,只留下白枳三人和那個男人。

「大人不必裝醉了吧。」白枳轉身,言笑晏晏,「大人分明眼神清明,卻因何墮落?」

男人也不再偽裝,問道:「姑娘可與我是舊相識?」

「不曾。」

「那為何幫我?」

「許是……」白枳笑了笑,「同大人有緣吧。」

「實不相瞞,我的父親,也和大人一樣,儒雅和善,在洛陽城做大官。仕途不順的時候便喜歡擱下案牘,對月小酌,和大人一樣也是喝的醉醺醺的,以此舒緩心情。這么多年未見父親,心里面父親的影子已有些模糊,而今見到大人,就仿佛見到記憶中的父親一樣,不光是身形背影相似,連喝的醉醺醺地模樣也如記憶中一樣。」

男人聽到洛陽城的時候,怔了怔,問道:「姑娘的父親是……」

「禮部尚書,白持禮。」

「是他啊……那你是?」

「我是他的嫡長女,白枳。」

男人有些詫異,整個洛陽城都知道,白家有個第一才女叫白琉煙,是被白持禮捧在手心上嬌寵的女兒,卻從未聽說過,白家還有第二個嫡女?

「那你為什么不在洛陽城,而是在這里?」

白枳眼中仿佛盛了水,她強忍悲痛,抿唇笑道:「父親他……三年以前有道士說家里面的情況不大好,我是來替家里人祈福的,等家里的運道好一些,父親就說會把我接回去了。」

男人心里冷笑。三年了,都沒來接她,等到真的接她的時候,要么就是猴年馬月,要么就是有利用到這姑娘的地方了。

「大人不光是身形讓我想起了父親,而且大人的眼神,也讓我頗有感觸。大人是個品節高尚之人,不與人同流合污,正是因為過分孤傲,所以才沒有得到主上的重用,一直郁郁寡歡。」說到這里,白枳眼神微閃,偷偷看他,道,「大人……我說的對么,若是有不妥貼的,我便不說了。」

男人笑了笑:「不礙事,你接著說。」

白枳松了口氣,續道:「正是因為不受重視,才會來到這偏僻的地方,這么說起來我和大人還有些相似之處呢。同是天涯淪落人,但是大人,白枳小的時候,娘親總是告訴白枳,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若是不跌至低谷,一鳴驚人那日怎會讓人震撼?」

「綺羅。」她啟唇,輕輕喚道。

綺羅上前兩步,白枳自她手中拿過那裝滿野菊花的籃子,捻起其中一束,目光柔柔地落在上面,道:「白枳素來喜歡擺弄花草,但是苦於身上沒什么錢,今日見這花生的清雅,便忍不住買了下來,才走兩步,便遇到了大人。好花配兩人,這菊雖然不名貴,但終歸屬於菊花,而菊花,當是花中君子,大人乃君子,這花贈給大人在合適不過。」

白枳將花籃遞給男人,男人目光呆滯,將花籃接了過來,望著花籃兀自出神。

「菊花是要經歷過風霜雪凍才能生得好看的,就像大人,即便現在落寞,總有被您的主上賞識之日。大人只需要靜靜等,好好做,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總歸還是仰仗事在人為這四個字的。」

白枳抬頭望天,道:「時間不早了,白枳要離去了。祝大人今後事事舒心,萬事勝意。」

白枳轉身就要走,男人忙叫道:「姑娘,若是我努力去做一件事,即便不被人看好,總是被人詆毀,只要肯做,也能成功么?」

白枳腳步頓了頓,道:「是。只要你能,只要你肯。」

「那那只耳墜……」

白枳略苦澀地笑了笑,道:「家母已逝,留著此物也不過是徒增悲傷,送出去也好,若是真有緣,它必然有一日會重新回到我手里的。」

只是有時候,緣分真的很淺,這耳墜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白枳轉身離去了,男人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看了許久,這才趔趄著往自己的府邸走去,心神恍惚到路上撞了不少人。

剛抵達府上,門檻上坐著一個婦人,那目光幾乎望穿秋水般盯著這里,見男人回來了,忙起身,欣喜道:「夫君您回來了。」

那一瞬,男人大徹大悟。

只要你能,只要你肯。

而如今,我能,我肯,那么為什么不去做?

「夫人……」他覺得自己嗓子有些干。

女人為他整理衣裳的手頓了頓,『嗯』了一聲。

「咱們回洛陽吧。」

女人仰頭,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喜色:「您想通了?」

男人輕輕應了一聲,道:「只不過走之前,我需要報恩。」

「什么恩?」

「點撥之恩。」男人道,「讓人籌集些錢,去醉春樓將一只木蘭耳墜贖回來,就說是剛剛一個小姑娘給他們的那只。」

「您去醉春樓做什么?」

男人笑道:「當時只是憑心情,逛了進去,現在看來……」

「怕是老天也為了讓我遇到自己的貴人,而特意安排的吧。」

卻說這邊男人大徹大悟,白枳這邊可是遭到了胭脂好一通埋怨。

「好了好了。」白枳開始和稀泥,「那只耳墜本身就丟了一只了,現在只不過是用另外一只去幫助別人。而且當時身上除了耳墜,也沒有什么能抵押的了的值錢玩意了。」

「可那畢竟是夫人留下來的東西啊!」

白枳許久沒說話,腦海中浮現出了顏唯的身影,桃花灼灼,燒紅天際,她立於燦爛花下,肌膚若冰雪,綽約若仙子,回眸莞爾道一句:「阿枳。」

阿枳?

此後蕭蕭數年,白駒過隙,除了顏唯,竟無人這樣喚過自己。

搖搖晃晃的牛車搖碎了眼前婦人和煦的微笑,白枳的心卻在搖擺中,平靜了下來。

那些毀掉娘親,毀掉哥哥,毀掉月兒,毀掉自己的人,自己一個都不會放過。切骨之仇,粉身碎骨,便是下阿鼻地獄,也一定要讓他們血命相抵!

「小姐……」胭脂小心翼翼地推了白枳一下,見白枳久久不說話,唯恐自己提起了白枳的傷心事。

白枳微微垂眸,斂去自己眼中的仇恨,嘴角揚起的弧度和往日一般無二:「……人總是要往前看的。況且耳墜只有一只了,我幫的那人也並非大惡之人,娘親黃泉之下,冥感有知,定然會贊同我的。」

「今日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以後的計劃鋪路。」

「你放心吧,好戲馬上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