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劍 一 下(2 / 2)

指南錄 酒徒 2455 字 2023-02-28

現在見了,透過傳說中那些光環,許夫人分明看到了一個高傲的靈魂。像自的丈夫許汗青一樣高傲。

他們本身沒有力量,卻能讓身邊每個人,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他們有自己的信念,為了這個信念,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他們也許不聰明,不知道審時度世,卻用自己的脊梁骨,撐起一片天空。

世界上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男人,才變得更加精彩。與他們比起來,那些善於審時度勢的名流,那些玩弄權術的達官貴人,還有那些只會殺戮的蒙古韃子,不過是一堆糞土。

也只有這樣的男人,肩膀上才可以放下一頭疲倦的秀發,而不是將自己的妻兒視為奴隸和附屬品。

「姐,姐,開始了,咱們得坐到桌子邊上去」,陳吊眼輕輕拉了拉許夫人的衣袖,低聲提醒。不明白平素一向干脆利落的族姐怎么了,為什么自從進了這個衙門,就好像丟失了魂魄一般。

「嗯」,許夫人臉上飛起一片昏紅,低著頭,跟在陳吊眼身後向前走去。心猛然間覺得很亂,根本聽不進別人說什么。

第一步,好像文大人問起了各標人馬情況。那個看上去大咧咧的張唐,說把俘虜補充進各標後,人馬減員並不厲害,並且繳獲了很多戰馬。而其他幾個將軍,則認為破虜軍經歷這次戰斗,損失太大,建議抓緊時間訓練。

關於訓練的方法,文天下已經給出了。但是細節上,諸將的意見卻不統一。各自陳述著各自的理由。

許夫人聽不進去。自己手中有多少人呢?號稱興宋軍的畬漢義軍,大約還有五萬吧,也許還有更多,平素帶著他們,許夫人沒感覺過累。今天,她突然對士兵的數字不再感興趣,不想帶兵,不想再做縱橫疆場的英雄。

我這是怎么了,許夫人偷偷掐了一下自己,打起精神,掃視會場。

文天祥的老師陳龍復正在說著什么,好像是說軍心可用的樣子,手指在江南西路和廣南東路方向。而負責軍需的杜規顯然不同意他的意見,嘟嘟囔囔地反駁。

「不可,我軍經此一戰,前幾個月制造的炮彈剩余不足一百,手雷也只有五百多枚,根本支持不了幾天。況且山路崎嶇,咱們的火炮也運不過去」。許夫人又掐了自己一把,終於聽清楚了杜規在說什么。

「朝廷在海上漂流日久,只有我們斷了達春的後路,才能把老賊的兵馬從廣州調回來。否則一旦海上生變,我等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簫明哲站起來說道,話語中帶著幾分悲涼。他的話,代表了很多中低級將領的意見,乘勝進入江西,可以攪亂韃子在江南的所有部署,盤踞在沿海一帶的數路元軍不得不救。

文部將領畢竟讀書人多,把忠義二字看得非常之重。

「我反對,咱們進入江南西路,老賊達春麾下的幾路大軍,還有李恆那個王八蛋,肯定得回來對付咱們。到時候,咱們又沒糧草,又沒援軍,肯定給人包了餃子,和去年一樣….」,張唐晃著腦袋說道,把代表破虜軍的彩旗插到贛南,然後,把地圖上所有代表元軍的彩旗,都插到了破虜軍周圍。

「我等既為宋臣,理當赤心為國……」,陳龍復反駁了半句,搖搖頭,把自己的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里。隨軍這么久,他已經理解了戰爭不是豪放派詩詞。大伙對大宋的忠誠都不可懷疑,眼下情況,進入江南西路空虛,打進去不難。但進去後呢,達春回師北上,李恆揮軍西下,破虜軍前後受敵。然後,拼光了破虜軍,達春再次南下,剛剛上了岸的大宋朝廷再次下海,一切和形勢和去年一樣。只是不知道自己這些人,有多少能活著回來,再藏進深山野嶺。

平時破虜軍就是這樣議事的么?陳吊眼看著有些好奇。自己帶領諸寨頭領,議論軍情時好像也沒這么熱鬧。

「躲在邵武練兵,也不行。」鄒洬笑著把張唐弄亂的旗幟插回原處,指著破虜軍目前所在位置說道,「咱們從外界買得的糧食,本來不多。眼下正式青黃不接的時候,在百姓家中買不到糧食。而這次楊曉榮帶了數千新附軍舉義,咱不能不接納人家。補充進各標的俘虜,也要消耗糧草,眼下之計,必須外出就糧。況且四面的新附軍都被咱們打殘了,若還死守著邵武,咱們白白放棄了發展的機會」。

「咱們的糧草還能用多長時間」,一直微笑著聽諸將議論的文天祥突然問道。

「本來還能支持兩個月,到收稻子的時候。但這次打仗,消耗甚大。又多了兩萬俘虜出來,加上從清流運來的糧草,一個月後,差不多還剩…..」杜規站起來,搖頭晃腦地報出一串數字。

有一句話他沒當面說,興宋軍的五萬人馬和陳吊眼的十八寨好漢,消耗的也是破虜軍的軍糧。雖然陳吊眼在清源之戰中,分走了一大半戰利品。

文天祥點點頭,把目光轉向陳吊眼,低聲問道:「陳將軍,此後你打算去哪里?」

「我」,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突然把話題轉到自己這里,慌忙站起來答道,「此戰我部傷亡甚多,我打算去汀州和漳州之間修養。那里山多,正好學著破虜軍的樣子,把士卒們練練」。

趁頁特密實進攻邵武的時候,陳吊眼帶領人馬與林琦一起拿下了元軍儲存軍糧的清流。因為功勞大,所以分了戰利品的大頭。

剛才先聽到鄒洬抱怨糧草少,此刻又聽見文天祥問自己的打算,陳吊眼一下子著了急。這倒不是因為他吝嗇,麾下士卒,出自各山寨,有道是皇帝不差遣餓兵。如果把到手的軍糧讓給了破虜軍,今後在召集人馬,甭指望那些那些各路豪傑再聽自己號召。

「嗯」,文天祥笑了笑,仿佛看透了陳吊眼在想什么,也不點破。目光轉向許夫人,客氣地問道:「不知許夫人今後有何打算,可否告知文某?」

「陳某願唯丞相馬首是瞻」,許夫人叉手而立,說了一句讓她自己也感到震驚的話。環顧四周,見諸將都看著自己,臉色微紅,小聲解釋了一句,「家父陳文龍,曾於諸君同朝為官。」

陳文龍,能文章,負氣節。初名子龍,咸淳五年廷對第一,度宗易其名文龍。乃是數一數二的才子。當元軍壓境時,投筆從戎,被任命為興化軍知軍。死守孤城二十余日,因寡不敵眾被俘,絕食而死。其母生病,聞子死,亦不肯服葯,病死。其子陳瓚,曾經帶領家丁光復興化,後因兵力不足,被索都俘虜。索都把他的四肢綁在四頭水牛背上,迫其投降。陳瓚大罵,被水牛活生生撕裂。

許夫人居然是陳文龍的女兒!諸將眼中的迷惑瞬間轉為佩服。連許夫人那叉手而立的須眉禮節,也不再感到別扭。

倒是個奇女子,文天祥心里暗暗贊了一聲。實際上,他一直在打量許夫人,越看越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股與眾不同的風采。自宋開始,中國女子由奔放轉向沉靜,在理學家們的要求下,女子以柔弱為美。文天下有一妻,一妾,都是從不出門的閨秀。像許夫人這樣能跨馬掄刀,上陣殺敵的女子,文天祥平生第一次見到,受了文忠影響的他,心里自然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江南女兒,多是屋檐下的黃雀,聲音婉轉,舉止溫柔。

偏偏許夫人像一只翱翔於雲端的白鶴。語調清麗,身姿矯健。

許汗青能與此女並肩疆場,也算不虛此生了,文天祥暗暗地想。作為一代理學名家,這番心思,自然不能宣之於口。心里罵了自己幾句,把全部精力轉到眼前軍務上。「文某想拜托許夫人領軍再打一次泉州,不知夫人可否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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